佩玉陪霁月在石上坐了一整宿,直至月落日升,金乌当空。
霁月的眼珠子动了下,目光挪至东边,沙丘连绵起伏,蜿蜒无尽。
她看了许久,才道:“其实有过征兆的。”
佩玉:“什么?”
霁月说:“漫漫向我求过救。”
在她陷入泥淖之前,曾经伸出手,祈求有人能拉她一把。
所有人从她身旁路过,所有人都袖手旁观。
霁月抱住头,痛苦不已。
佩玉眼眸低垂,“我亦有罪。”
霁月:“我想去找她。”也许不能劝魔君回头,也许甚至连一面也无法见到。
佩玉立刻阻止:“太危险了。”
霁月清浅一笑,缓缓开口,声如珠玉,徐徐若清风。
“我年少时便拜入圣人庄,得师尊厚爱,听圣人教诲,道途坦荡。”
如果没有后来种种变故,她会接任圣人庄主,成为所有人预想中的样子。
“苍天厚爱於我,我便总想着要报答这苍生。我在外抗击水族,保护东海百姓,在内,修正典籍,传道论法,为师弟师妹授课,帮助师尊治理七城与圣人庄。佩玉,你说我做对了吗?”
佩玉:“自然是很好的。”
霁月听她宽慰,笑了一下,但笑容很快随风逝去,“我原来也这样觉得,只要这样做下去,我纵然不能成为圣人,也会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修士。可是……那时候,他们排挤漫漫时,我是制止过的。”
“他们问我:父母之仇,该如何?我说:不共戴天,拚死搏斗,然而父母之罪,不可及子。”
“他们又道难道仇恨一定要遗忘和原谅吗?难道要与仇人之子同席而坐不能心生怨言吗?难道父母养护之情比不上一句'罪不及孥'吗?”
霁月身形微僵,“我……不知该如何作答。那些人中有被‘沈知水’之案的遗孤,我有何理由劝他们放下仇恨?何况他们并未在肢体上欺凌漫漫,只是冷落和排挤,这又该如何定罪呢?”
“我身为大师姐,一言一行皆是弟子表率,不敢妄言,不敢妄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结果放纵恶念,扼灭善意,以至如今满盘皆输。漫漫出事后,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回到当初,我会怎么做,怎么保护好她呢?”
她微微笑着,神情带几分暮气沉沉的萧索,“可我辗转反侧,竟想不到答案。做了这么多年他们心中的大师姐,学了那么多经纶文章,我竟忘了自己原来是什么模样,竟不知道该怎么摒弃一切,保护好一个人。这样的我,又如何能继承圣人之志,保护世人呢?”
佩玉无法体会这种悲凉。
对她而言,怀柏比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要重要。
霁月眉目哀伤,缓声叩问自己,“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是不是一直模仿圣人言行,我连自己都丢掉了?”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一只孤鸿飞过如血的天边,身形伶仃寂寥,失亲失友,无以为家。
霁月怔怔望着孤鸿,轻声问:“我该如何证自己的道呢?”
……
佩玉慢慢踏上千佛路,步伐沉重无比。
金色的余晖将石壁上的佛像染上色彩,佛陀似乎活过来,或卧或坐,笑看人间。
脚下石板鋥亮,这条路,已经有千人万人从上面走过。
就像她们的道途。
大道三千,漫漫而无尽。千万人走过,千万人追寻。
就算典籍已经详细记录,但道之一字,永远也是无法复制的。
踏上的那刻,就意味着千山独行,永不回头。每一个寻道殉道之人的身影,总是孤独的。
佩玉想,她比那些人要幸运许多。长路漫漫,有个人始终会陪着她,与她一起探寻。
当牵住怀柏的手时,她便已经证得自己的道了。
扫地的小僧看见她,甜甜一笑,大声说:“仙长,方才怀柏仙长还在到处找你呢!”
佩玉一愣,忙道:“她在哪里?”
小僧指了指山道:“往上面走了,”他挠挠光头,“仙长,你怎么还欠人东西呀。”
佩玉奇怪:“欠什么了?”
小僧:“你欠怀柏仙长东西了,怎么自己也忘啦,哎呀,你快过去吧,人家都等急了。”
佩玉心中茫然,提气几个纵跃,掠过山道。
山崖上,怀柏负手而立,墨发松散,青衣翩飞。
佩玉唤道:“师尊。”
怀柏回头看她,身后是重重晚霞,“嗯?”
佩玉的额上沁出晶莹汗水,“我听说你在找我,还说我欠你东西。”
怀柏笑开,逆着光,一步一步慢慢走来。
万丈霞光在她身后翻涌,为青衣镀上一层暖黄的光。
“是啊,你欠我一样东西,你倒忘了吗?”
佩玉蹙眉不解。
怀柏伸出手,玉指窍窍,轻轻抵上佩玉胸口,一边说,一边比划,“一升红豆,一升黑豆。”
她在少女胸前画了一颗心,而后微笑看着她,“你也欠我,两生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