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心渐渐远
景嘉十一年新春来临之际,由内廷司颁布了一道旨意。
蓁蓁公主驸马,景嘉八年探花郎齐颜,正式赐字:缘君。
由於齐颜是晋州学子,高堂早逝、是以未曾领过表字。今已官拜正三品工部侍郎,御赐表字:缘君。
圣旨落了玉玺,看上去是由卧病在床的皇上赐的,但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这个表字定是出自何人之手。
能劳动陛下代其下旨,是谁也并不难猜。
南宫静女为了让齐颜少受些非议,又特别跑了一趟皇宫。
毕竟从古至今表字都是由长辈赐给晚辈,她虽身为嫡出公主、但为自己的驸马起表字多少有些贬低的意味。
父皇当初或许是想让自己少受些委屈,用表字的事情来惊醒齐颜。但在南宫静女看来: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
南宫让听到她的提议时眼中闪过了一丝欣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四九代为起草圣旨,并取来玉玺落下。
南宫让看着日渐成长起来的爱女,生出一股感慨:当年他钦点了这桩“荒唐”的姻缘,只是为了避免爱女嫁入太尉府的手段,却不想真的成就了一桩好姻缘。
他是过来人,看着女儿的神态、品味着表字的含义,便知道女儿是幸福的。
如今他的身体情况虽然稳定了,但也深刻地体会到了天意的无常。亦不知留给自己的时间还有多少,看着爱女便愈发唏嘘,生恐有些事儿来不及。
恢复了大半年南宫让依旧只能说些简单的字,半边身子也是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可以在四九的搀扶下四处走走、坏起来连知觉都没有。卸下了繁重的朝务,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思考。
在五十多年的生命中,他追求过太多东西。
从最开始想在朝堂上拚得一隅之地,后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便想着用自己的力量在史书上留下一笔,误打误撞的坐上了皇位,烦恼反而多了……
走到今天这一步,南宫让最后的心愿……
他瞪着浑浊的老目看着南宫静女,原本朦胧的念头坚定而清晰。
……
齐颜和陆仲行在御道上大打出手,还被群臣目睹、就算南宫达想大事化小也不能做得太过分,於是二人分别被罚了三年俸禄,停职反省三个月。
除夕的前一天,驸马府的门前门可罗雀,但还是有一人送年礼来了。
礼部侍郎公羊槐带着两名提着年礼的下人停在驸马府门外,数九寒天门房还以为不会有人来,早就猫到耳房中取暖去了。
公羊槐叩响了门环,片刻后方有人答应,门房从小门探出头来,他是认得公羊槐的,这位大人可是驸马府的常客。
连忙跪到公羊槐面前:“小人参见侍郎大人!”
公羊槐笑了笑将人扶起:“你家主子在么?”
“在里面呢,小人这就去通传。”
公羊槐:“不必了,这大寒的天儿,缘君身体不好,你随我一同进去通报一声就是,不要劳动他了。”
门房忙不迭的答应了,三步并作两步绕回宅内将大门洞开,对着公羊槐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大人里面请。”
公羊槐从怀中拿出礼单交给门房,自有家丁上前从公羊府下人手中接过年礼,公羊槐吩咐道:“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我今儿留在缘君府上用膳。”
家丁答了,行了礼离开了驸马府。
公羊槐今日心情似乎不错,路上还和门房交谈了几句,驸马府他熟悉得很,无需引路。
来到书房外,门房请公羊槐稍候自己来到门前,弯下腰恭敬地说道:“驸马爷,公羊大人来了。”
书房里立刻传出了齐颜的声音:“快请他进来。”齐颜从书案后面绕出来:“这大冷的天儿,白石怎么来了。”
公羊槐回身关上了书房的门,转过身来突然露出一抹揶揄的笑意:“还没恭喜缘君喜得表字,日后可要做东啊。”
齐颜灿然一笑,答道:“你打趣我也就摆了,怎么敢拿御赐的表字开玩笑?”
公羊槐大乐:“你少来啊,真当我没读过书么?可别忘了你我同年登科,我还是榜眼呢!‘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如此表字怎会是陛下亲赐?我看八成是蓁蓁殿下对你满心的情意又羞於启齿,才特别绕了这个弯子。”
齐颜笑而不语,她知道公羊槐所言不虚。感受到对方眼中的祝福和欣慰,齐颜的心愈发沉重。
公羊槐:“蓁蓁殿下与你锦瑟和谐,做朋友的也替你开心,你们成婚也三年了,怎么还不见子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句关切又戳中了齐颜的伤心事……
小蝶的事儿自是一桩,更令她担心的是:渭国信奉儒家,朝廷上下皆奉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官员一般很少刮胡须,最多简单修剪一番,让自己看上去整洁即可,齐颜之前是驸马年纪又轻,无人在意这个。
过了这个年,她在旁人眼中就是已过弱冠的青年人,再没有胡须怕是要惹非议……
可身为女子的她,用禁药抑制了自身女子的特征已经算是逆天而为,又如何能真的同男子一样呢?
原来,所有的一切皆是自欺欺人……
上个月她曾让丁酉替她向师父讨要洗皮的方子,打算洗掉小蝶和自己身上的刺青,已经一个月过去那边却冲冲没信儿,这让齐颜颇有些不安。
小蝶最近虽然发病不频繁,但一旦发病便行为时常,若是腰间的刺青被人看去要如何是好?
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死死地压在齐颜的心上,让她笑不出来。
公羊槐见好友怔怔出神,还以为是自己言语唐突冒犯了对方,拍了拍齐颜的胳膊,轻声道:“缘君?”
齐颜回过神,读到公羊槐眼中的探寻,笑着回道:“啊……我只是想到公主怎么好端端的搬回到未明宫去了,一时出神还望白石莫要介意。”
一句话侧面的解释了子嗣的问题,公羊槐轻叹一声宽慰道:“你也知道,蓁蓁殿下尊贵非常、这么多年深得陛下宠爱。如今陛下的身子不好自然是希望享受一番子女绕膝的天伦之乐,也算是人之常情……”
齐颜点了点头,没答话。
公羊槐又自顾自地说道:“幸得缘君多番拂照,慷慨解囊……不仅点醒了我,还救我公羊府於危难。本来父亲是要亲自过来送年礼的,但是考虑到缘君目前的情况不易太张扬,便让大哥来。我呢,挂着你!便自告奋勇的来了……”说话间公羊槐从怀中掏出一遝东西放到小几上,推到了齐颜面前。
齐颜:“这是?”
公羊槐:“这是通源钱庄的一万两银票,缘君当年借给我走动的,如今如数奉还。”
齐颜看着眼前的一遝面额一千两的银票,每一张都够一户四口之家安稳生活一辈子……
公羊槐的俸禄与自己相当,再加上公羊府上的另两位,就算节衣缩食一年也攒不下这么多现银。
这些银子的来路便呼之欲出了,齐颜勾了勾嘴角将银票收了起来,脑海中还是情不自禁闪过了当年童生试时公羊槐的样子:怒骂丁奉山是匹夫,义愤填膺的说考院出的都是些废题,怀着一腔热血想为百姓出一份力。
这才几年呢……便成了搜刮民脂民膏中的一员了。
渭国江山虽不至千疮百孔,却也见了败相。
可朝中官员哪一位不是满嘴流油,腰缠万贯?
齐颜有些唏嘘,同时心中也生出了一股快意、紧接着她又从当局者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以一个局外人的心态去审视自己的想法。
她暗喜渭国朝廷的腐败,同时又有些唏嘘公羊槐的变化,不得不说人性是如此的复杂。在一个地方待的久了,哪怕是揣着某种从未动摇的目的,也难免会……
嗯,兔死狐悲吧。
齐颜如是想着。
这些念头虽复杂,但也只用了须臾片刻便理顺清楚,故此没有让公羊槐看出端倪。
见齐颜坦然收了银票,公羊槐十分欢喜,二人又谈了些朝中琐事,齐颜留公羊槐用膳……
晚上齐颜回了私宅,“夜不能视”的驸马爷为何屡屡深夜出府?
齐颜已经没有心力顾忌那么多了。她找了丁酉,开门见山的说道:“洗皮的方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