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下)
承启四年·六月。
钱通主动来到了刑部衙门,钱通从前是齐颜的贴身护卫,管家钱源之子,如今钱通在京城可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了,古往今来凭借一场御状能让皇帝下诏罪己的,只有这独一位。
之前南宫静女发布了手谕,寻找钱通回京,并找寻四方钱庄的两位东家也来京城,商谈皇商事宜。
经过这几年的打理四方钱庄恢复了生机,之前为了给朝廷筹措银两折价卖掉的产业也回购了大半,再加上女帝下旨有意让四方钱庄成为皇家产业,一时间四方钱庄的身份也水涨船高。不少有头脑的商贾主动割舍了一部分产业给四方钱庄,名义上算作入股实际上就是赠与,为的就是假以时日四方钱庄成为皇商他们能沾点光,不求金银进项只求能改一改下一代的“成分”,让自家的孩子脱商为丁,进而走上仕途。
所谓“士农工商”,历代的朝廷都认为:农为国本,而商人只是低买高卖的投机之辈并不能生产,所以对商人群体采取了一系列的限制措施,比如商人的子孙后代不能进官家私塾更不能入仕,商人的后代不能迎娶官家嫡出的小姐,商人不得与士族来往过於密切,等等。
故此,虽然商人手中握有一定的钱财,但处境并不乐观,往往地方府衙随意找个名头,一道文书就能令商人整个家族的资产充公。
除非做到极致,如前朝巨贾谢安,还有就是本朝的四方钱庄,背后有一个强有力的保护伞,达到富可敌国的境界,方能博得士族阶层的三分敬重。
得益於南宫静女的一道圣旨,四方钱庄的资产翻了几倍,齐颜虽然将四方钱庄的信物一分为二,但谷枫和钱源在数年的合作下已经亲如一家,产业虽然对半分了,四方钱庄却没有分开。
听说齐颜还活着,谷枫和钱源默契地决定,四方钱庄的东家依旧是齐颜,他们两个只是大掌柜。
谷枫,字春树,曾是进士出身后被卷入了厌胜之案,深受其害,谷枫并不相信南宫静女的圣旨,他担心这是朝廷引蛇出洞的伎俩,在与钱源商量后决定让钱通先到京城一探虚实,若是齐颜真的尚在人间,而且恢复了皇夫的身份,他们两位再进京也不冲。
於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刑部尚书只知钱通大名,未能见过真容,待刑部主簿确认后,刑部尚书急忙忙进宫向南宫静女禀报去了。
南宫静女听说钱通回京心中亦是欢喜,自从上次与齐颜闹得不欢而散,南宫静女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到齐颜了。
这期间她倒是腆着脸去过几次承朝宫但都被齐颜以各种理由拒之门外,南宫静女虽贵为女帝却拿齐颜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她根本不可能对齐颜来硬的,可无论如何服软都无济於事。
南宫静女深谙齐颜的脾性,虽然齐颜平时一副淡然模样这么多年发脾气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她是有傲骨的,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便会寸步不让。
南宫静女时时牵挂着这边,整个人都清瘦了不少,她知道怎么才能让齐颜真的消气,最好的办法就是处置了那两位,但是南宫静女却暂时不能这么做。
南宫静女希望钱通的回归可以让齐颜开心一些,或许能稍稍减轻对自己的不满。
南宫静女:“把钱通带进宫,直接送到承朝宫去。”
刑部尚书:“遵旨。”
刑部尚书走后,南宫静女轻叹一声,自己现在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让齐颜体谅自己的无奈,只能寄希於时间……
只要幽州府那边的问题一解决,自己定会给齐颜一个交代,只有通过行动让齐颜明白,自己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或许才能真正消除她们之间的芥蒂。
钱通被带到了承朝宫,刑部尚书与门口的侍卫说了几句,侍卫就放行了。
虽然此地乃是后宫,但齐颜在世人眼中是男子身份,前朝的官员也无需避嫌。
入得承朝宫,在内侍引领下二人一路来到主殿。
内侍:“大人稍等片刻,容咱家去通报一声。”
刑部尚书:“有劳。”
片刻后,内侍回来了:“殿下请二位入内。”
刑部尚书带着钱通进了主殿,齐颜正坐在圆桌旁。
刑部尚书:“臣,刑部尚书聂和豫参见殿下。”
齐颜:“聂大人不必多礼,赐座。”
刑部尚书:“谢殿下。”
钱通默默地搬来圆凳请刑部尚书坐丝毫不见生疏,齐颜的眼底藏笑,露出几许重逢的喜悦。
刑部尚书:“禀殿下,陛下日前颁布了两道寻人圣旨,寻找殿下从前的侍从钱通回宫,另外一道是请四方钱庄的两位东家入京面圣,商谈皇商事宜,臣奉旨将钱通带来了。”
齐颜点了点头:“有劳尚书大人专门跑了一趟,多谢。”
刑部尚书:“此乃臣分内之事,现,人已带到,臣要去复命了。”
齐颜:“钱通,替我送送尚书大人。”
钱通:“尚书大人请。”
刑部尚书起身向齐颜行了一礼:“臣告退。”
送走了聂和豫钱通折返回来,一撩衣袍下摆跪地便拜:“主子,小的来冲了,还望主人恕罪。”
齐颜:“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钱通:“谢主子。”
齐颜含笑端详着钱通,几年不见钱通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气质愈发沉稳,齐颜欣慰地说道:“可成家立业了?”
钱通憨憨一笑,回道:“主人之命,钱通不敢违抗,在父亲的安排下娶了一户商家小姐,三个月前拙荆诞下了一个男婴,父亲给孩子取名钱广,乳名:串串。”
齐颜听完忍俊不禁:“钱家生财有道,小子的名字倒也应景儿。”
钱通的脸上涌出慈父般的笑意:“为这个名字谷叔还笑了父亲好一阵,说父亲掉到了钱眼里,一双儿女叫‘通宝’还算雅致,到了孙子辈起了个钱串子的乳名,也不怕孩子长大被同辈人笑话。”
齐颜:“春树还是这么一本正经,看得出你爹对这个长孙给予厚望,希望他长大后能继承钱家的衣钵。”
钱通:“可不是么,父亲每日都要叫乳娘把孩子抱出来逗一阵子才安心。”
齐颜听着这份天伦之乐,突然间觉得自己老了很多……正是岁月不饶人呐。
齐颜:“你如今娶得贤妻,又得爱子……何必回来,不如在京城少住几日,你我叙叙旧便回去吧。”
钱通坚决回道:“这可不成!主人对我们钱家有再造之恩,父亲常说:若是没有遇到主人,钱家到现在也不过是谢府签了生死契的家奴而已,连带着我和妹妹还有这个孩子都算是‘家生子’,是主人为我们钱氏一族脱离了奴籍,更委以重任,钱家家训,做人不能忘本,听说我要回来,拙荆也是支持的,她还说来日主人与陛下诞下麟儿,若有幸,还想让串串继续做小主人的随从。”
齐颜心中泛苦,且不说两个女子如何有后,就是自己现在的身体……怕是见不到来年的春暖花开日了。
见钱通如此坚决,齐颜也不想拂了他的一腔热忱,想着自己时日无多,就圆了钱家的一个心愿也好,等到自己临死前想办法给钱通谋个差事,不枉一场主仆情意,也助他萌荫子孙后代。
齐颜:“难得你有这份心,那就留下来吧,稍后我和内廷司打个招呼,你就在后院偏殿住下。”
钱通:“谢主人。”
齐颜:“春树还好吗?钱庄生意如何?”
钱通:“春树叔还是老样子,您也知道……前朝那档子事儿让春树叔失去了家人,未过门的妻子也改嫁他人,这几年父亲为春树叔物色了几门亲事都被春树叔给拒绝了,钱庄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另外还有一件事,春树叔命小人向主子请示。”
齐颜:“说吧。”
钱通:“日前陛下下了一道旨意,寻找四方钱庄的两位东家进宫商谈皇商事宜,春树叔想问问主子的意思。”
齐颜:“此事属实,我虽将钱庄彻底交给了他们,但还是要劝一句,皇商虽然也有个‘商’字,但却与一般商人不可同日而语,子孙后代好处良多,陛下既然下旨必是真心实意,不必顾虑。”
钱通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主人……”
齐颜:“春树吃过苦,有此顾虑可以理解,不过这份猜疑千万不要让陛下知晓。”
钱通:“明白。小人晚一些便修书一封,请父亲和春树叔进宫。”
齐颜:“对了,我几年前托付到庄上的那三个人如何了?”
钱通想了一阵子,答道:“主人说的可是陈大哥,秋菊和夏荷两位姑姑?”
齐颜点了点头:“怎么样?”
钱通:“庄上一直按照主人的吩咐,好吃好喝招待着,每次出行都有人跟着,观察了几年并未发现异常,夏荷姑姑被庄上的一位股东看中,之前……就是主子失踪的那段日子的事儿,父亲本想向您请示的,但是您出了事,父亲想这三位或许也回不了宫了,可怜夏荷姑姑年岁不小了,就做主成全了这份亲事,现在夏荷姑姑已经身怀六甲了。陈公公自是无法婚配的一直待在庄内,父亲当时也想替秋菊姑姑找一户好婆家,但秋菊姑姑说:若是不能回内廷侍奉她也认命,不过没有陛下的旨意她是不会成家的。”
齐颜叹了一声:“当年形势紧迫我没有时间去甄别,只好将他们三人‘一网打尽’其中的对错是非也理论不清了,你写信的时候带一笔,让他们入京的时候把陈传嗣和秋菊一同带回来。”
钱通:“虽然过了几年,但这几人的身份还没彻底鉴别,冒然带回京城会不会对陛下不利?”
齐颜:“不会,就算他们都有问题,过了这么久也沦为弃子了,他们的主子我了解,是不可能再接纳他们了,如今她又逃到洛北去了。有天堑阻隔南边的事儿她也鞭长莫及。秋菊和陈传嗣不管身份如何退路已断,唯有忠心陛下。秋菊侍奉陛下多年,陛下的身边也缺一个担事儿的女官,至於陈传嗣……就当是顺水人情吧。陛下赐给四方钱庄如此恩典,也该有所表示才行。”
钱通:“小人明白了,小人这就去写信。”
齐颜:“去吧。”
……
又过了一个月,钱源和谷枫带着秋菊与陈传嗣进宫了,南宫静女在议政殿亲自召见了他们。
秋菊看到南宫静女的那一刻便泪流满面,长跪不起。
南宫静女走下御阶,亲自将秋菊扶起:“多年不见,你能回来朕十分欢喜。”
秋菊:“陛下,奴婢日夜记挂着陛下,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陛下了。”
南宫静女有些动容,但到底有外人在不便说太多:“辛苦你了,你和陈传嗣先会甘泉宫去等着朕,你们俩的位置朕都替你们留着呢,你仍是掌事女官,陈传嗣仍担任首领太监,先去吧。”
二人感激涕零,双双谢恩,离开了议政殿。
南宫静女详细地询问了四方钱庄的规模,家底,旗下的产业,被齐颜“敲打”过的谷枫主动献出了帐本,南宫静女将帐本交给了一旁的户部尚书,与堂下二人闲谈起来,过了一会儿户部尚书写了一张字条交给了内侍,内侍拿着字条呈给南宫静女,后者翻开一看里面写了一行字,是四方钱庄每年的综合进项。
居然有白银三百五十万两之多……
南宫静女:“出任皇商之事,不知二位考虑的如何了?”
谷枫代答道:“听闻这个消息,四方钱庄上下无不欢欣鼓舞,只等陛下安排。”
南宫静女:“如此甚好,不过只有一桩……四方钱庄从前的资金去向朕不会过问。但成为皇商之后四方钱庄旗下产业收入的八成要上缴帝王私库,剩下的两成用作底下人的俸禄和安置,二位则是享受皇家俸禄,适才户部尚书算了一下,四方钱庄每年大概有三百五十万两的进项,八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们考虑清楚。”
或许是看在齐颜的面子上,南宫静女的话已经非常客气了,甚至还留了余地,给了他们考虑的机会。
谷枫和钱通对视一眼,依旧由谷枫代答道:“启奏陛下,四方钱庄本就是皇夫殿下的私产,虽然殿下将钱庄的事物交给吾二人打理,但我等不敢忘本,若能入了皇商也是四方钱庄上下的脸面,另外……这些年草民与钱大哥也赚了一些家底儿,足够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四方钱庄愿意成为皇商,还请陛下成全。”
南宫静女微笑颔首,这谷枫倒也是个明事理的。
南宫静女:“来人呐。”
内侍:“奴才在。”
南宫静女:“传旨,敕封钱源谷枫为皇商,官拜正五品,领正三品俸禄。四方钱庄及旗下全部产业一同并入皇庄,从明年起,每年九月清帐入库。通知户部找出籍册,将四方钱庄及旗下所有人员的户籍全部脱商转丁,钱通与谷枫领士族户籍。”
谷枫钱源双双跪地,高呼道:“谢陛下。”
南宫静女:“今日天色不早了,你们先回驿站休息,明日晨起朕会安排马车你去接你们入宫,去承朝宫面见皇夫。”
……
承启四年·八月。
恩科的二闱结束,从会试三甲中选出了一百零八位考生,参加最后的殿试。
殿试的前几日,南宫静女再次来到了承朝宫,那天是夜里,南宫静女进院时明明看到齐颜屋内的夜明珠亮着,可当她让人去内通传时夜明珠突然被盖上了,内侍回来禀报说:“皇夫殿下说他已经睡下了。”
南宫静女心中涌出一股躁意,已经快三个月了,齐颜始终不肯见自己。
南宫静女:“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是。”
待所有的宫人尽数离去,南宫静女推开了承朝宫寝殿的门,一路走进去,来到卧室门外敲了敲:“缘君?”
漆黑黑的殿内安静极了,并无人答应。
南宫静女叹了一声,她不敢推门而入,怕再惹齐颜不快,更怕齐颜在里面落了锁。
南宫静女:“缘君,你开门好不好?我有事情想和你商量。”
齐颜:“陛下恕罪,臣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了。”
南宫静女的胸口有些堵,这三个月来南宫静女每天无论多忙都会抽出时间来询问齐颜的身体状况,从御医的口中得知:不知丁酉用了什么法子,齐颜的身体状况一日好过一日,简直就是奇迹。
南宫静女:“缘君……你究竟如何才能原谅我?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可是我有我的苦衷,你再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南宫静女:“我这次来并非在此留宿,而是真的有一桩要事要和你商量,你开开门好不好?”
里面又沉默良久,南宫静女紧张的心脏怦怦直跳,漫长的等待后,门内似乎传来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南宫静女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一颗心也随之跌落谷底……
可转瞬,齐颜犹如天籁般的声音便从门内传来:“门没锁。”
南宫静女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脸,欢喜的像个孩子似的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