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漆黑一片,唯有桌上那颗被蒙了黑绸子的夜明珠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光芒,齐颜合衣坐在桌前,桌子上似乎还放着些什么,从轮廓看似乎是一本倒扣的书。
南宫静女屏气凝神,连步子都迈的小心翼翼,犹豫了一下,最终在齐颜对面的位置坐定。
南宫静女与齐颜没有吵架之前,私下里二人的座位从不分主次,若是圆桌便挨着坐,肩并着肩。
南宫静女担心自己坐的太近惹齐颜不快,乖乖地选了一个合适的距离。
南宫静女望着隐在黑夜中令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心中酸涩不已,自己是她的妻子啊,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却三个月不曾见过面了,只能从别人口中打探这人的消息,一解相思。
南宫静女:“缘君……你的身体如何了?”
齐颜:“托陛下洪福已经好多了,陛下不是说有要紧事么?说吧。”
见齐颜态度冷淡,南宫静女有些无所适从,整理了思绪轻声道:“再过几日就是殿试了,我想问问你出个什么考题比较好,还想请你同我一起坐镇殿试。”
齐颜:“后宫不得干政,况且是如此重要的大事,陛下应询问六部尚书的意见,而不是到这里来。”
南宫静女:“缘君,我知道我的一些做法欠妥,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你能不能别这么对我?”
齐颜的双眼早已适应了黑暗,加之夜明珠透出的余光,隐隐见得南宫静女清瘦了不少,齐颜的心被触,回道:“陛下未来五年的政策是什么?”心软了,语气自然也软化了不少。
南宫静女:“自然是幽州府的隐患,还有就是将分散在天下武官手中的兵权逐步收归朝廷。”
齐颜听懂了南宫静女的暗示,她在告诉自己:她已经把削弱武官,处置陆丁两家的事情已经正式提上了日程,可真正伤了齐颜心的并不是这些。
这三个月齐颜思量了许多,或许自己的想法多少有些矫情,但齐颜是多么希望在自己提出报仇的时候,南宫静女可以表现的坚定一点儿?南宫静女的冲疑让齐颜有了一种“飞鸟尽,良弓藏”的哀伤感,自己不再被朝廷需要了,所以没有资格提要求了,从情感上讲夫妻一体同心,南宫静女的反应不像一个妻子,更像是帝王。
齐颜不想再纠结此事,思考了三个月齐颜明白了一件事:早在她答应丁酉为自己解除克制自己女性特征的毒时,或许……潜意识里已经决定了离开。
若是水症没被治好便离开这个人间,若是侥幸治好了……便重新穿回女装,如此朝廷的追兵绝无可能寻到自己,或许孤独终老才是对自己最好的结局。
齐颜依旧深爱着南宫静女,只是这份爱夹杂了太多太多其他的因素,不再纯粹。
齐颜累了,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想想。
置身在这内廷之中,齐颜会睹物思人,一想到南宫静女,齐颜便没有办法超脱出来好好地审视自己的心,审视这段感情。
齐颜想问问自己,自己爱的人到底是谁?
是蓁蓁公主南宫静女,还是如今的女帝南宫蓁蓁,亦或是爱她的全部。
齐颜:“这个考题太过敏感,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天下武官的恐慌,特别是幽州那位。”
南宫静女:“是啊,我的顾虑亦在此处,说的浅了怕考生们不能领悟,说的太明又怕引起异动。”
齐颜:“不如……陛下就以洛北为题,题目就叫《论洛北因何初战失利》吧。如此考生们就会联想源头,从调兵制度,御敌方针上着眼,总会有人想到是朝廷对地方军队的管控力不够,从而说出他们的看法。陛下就可以根据考生的文章看出他们对藩镇的态度,挑几位论调有理且激进的考生出来,一步步提拔重用,用不了多久朝堂上就会自然形成一股‘军制改革派’。”
听完齐颜说的,南宫静女犹如醍醐灌顶,她缓缓地伸出手搭到了齐颜的手背上。
没有躲开,南宫静女笑的灿烂,南宫静女牵住了齐颜的手,感觉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她第一次牵起齐颜手时。
南宫静女柔声道:“缘君,作为你的妻子,我愿意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你,包括我这条命,但作为女帝我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可是北边有潜伏着前朝公主的洛北,还有拥兵自重的幽州府,为了天下数以万万计的百姓,我不能任性。你的仇我们一定会讨回来的,但在此之前我必须要确保除陆丁两府不会给天下百姓带来战争。我是你的妻,亦是这天下之主,不能意气用事,你再容我些时间。我答应你,让玉箫远离朝堂,护她一世平安。”
齐颜勾了勾嘴角:“臣想问问陛下,你爱的到底是渭国皇夫齐颜,还是草原汗王乞颜阿古拉呢?”
南宫静女:“我爱的是你。”
齐颜:“臣知道了,不过殿试从没有皇后到场的先例,臣就不陪陛下了。”
南宫静女:“好吧。”
齐颜:“夜已深沉,陛下该回宫了。”
……
又过了半个月,恩科的成绩下来了,听说南宫静女将状元之位点给了晋州学子,一甲三鼎之位只有一席给了士族家的学子。
这是齐颜听陈传嗣说的,是南宫静女特意传来的消息,一同来的还有三位考生的试卷,齐颜并没有看,过了两日便差人将试卷还回去了。
朝堂上的事情齐颜已不再关心了。
又一日,内廷司的主事来承朝宫请示,调拨一队宫婢和内侍去帮忙,因为南宫静女登基后,诺大的后宫只有女帝皇夫,晏阳公主齐玉箫和丹阳公主上官有荷四位主子,宫人裁撤了大半。
齐颜:“宫中要操办什么典礼么?为何突然缺人手?”
内廷司主事:“回殿下,十月初九是镇国公他老人家的古稀大寿,陛下已在数日前下旨将镇国公他老人家从封地接回来,并下旨要求除了韩允将军外,包括大将军王在内,天下所有的武官都要回朝参加镇国公的大寿,陛下特别准许宴会在内廷的四海台举办,只是这四海台许久未用,设施有些陈旧了,正在加急修葺。还请殿下恩准。”
齐颜怔了怔,问道:“是……哪位镇国公?”
内廷司主事:“回殿下,本朝只有一封敕号为“镇”的国公,就是前太尉陆权,陆老国公。”
齐颜猛吸了一口气,抵着嘴唇咳嗽了起来。
内廷司主事:“殿下,微臣去给您宣御医吧?”
齐颜摆了摆手,吃力地回道:“不用,需要什么人你调过去就是。”
内廷司主事:“谢殿下,微臣告退。”
内廷司主事走后,齐颜呆坐良久,起身挪步到了窗边,推开窗子望向远方。
八月,正是热的时候,齐颜却感觉自己从心里冷到四肢百骸,蝉鸣声声有些聒噪,花园里透出深绿色,郁郁葱葱的。
齐颜把自己关在寝殿一天一夜,就在谷若兰准备去般救兵的时候,齐颜打开了寝殿门,对谷若兰说:“去把丁酉替我叫来。”
谷若兰:“大哥,你不要紧吧?”
齐颜:“无妨,不过是贪睡了些,去吧。”
丁酉来了,坐到齐颜的对位。
齐颜:“我想离开这儿,我知道你有办法。”
丁酉:“怎么突然想通了?之前劝你不还一副舍不得的模样么?”
齐颜:“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丁酉:“办法是有的,只是你想怎么离开?”
齐颜:“怎样随你,我要离开这里。”
丁酉怕齐颜只是一时意气,临了变卦,故意问道:“把你的屍体带出去,如何?”
齐颜垂下眼眸,思索了好长时间,淡淡道:“也好。”
丁酉:“死也行?”
齐颜:“什么时候?”
丁酉:“反正你就要死了,临走前帮我一个忙,你身上的毒再有五个月就解了,这毒我潜心研究了五年,我也想看看我到底能不能破了主人的毒,也算是圆了我的心愿。”
齐颜眸子闪了闪:“也好,我再多陪玉箫些日子。”
丁酉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拍了拍齐颜的肩膀:“我不会让你死的,等你解了毒我就带你离开这儿。”
几日后,齐颜请旨说:趁着玉箫年纪还小,让玉箫搬到承朝宫来陪伴自己。
南宫静女答应了齐颜的要求,派人将玉箫和有荷都接到了承朝宫。
两个小家伙搬来以后,齐颜的笑容似乎多了起来,齐颜每天都会抽出一两个时辰到书房去陪玉箫读书和她探讨学问,耳濡目染之下有荷也时常往书房跑,齐颜便将她抱在怀里,手把手地教她习字,读些“三百千”来给有荷开蒙。
时间过得倒是也快,一转眼就到了陆权的生辰,南宫静女之所以挑了四海台是因为那里距离承朝宫非常远,南宫静女自认为能瞒一刻是一刻,殊不知齐颜早已知晓,直到陆权生辰的前几日南宫静女才和齐颜提起这件事,虽然没说要齐颜同去,但齐颜只是淡淡一笑,主动告诉南宫静女自己身体不好,四海台建在湖上湿寒气太重,自己不易过去。
南宫静女低声解释道:“这个主意是陆权提出的,借他的生辰邀请了从前所有的门生,还邀请了上官武,你应该知道我的用意。你若不想去便不去吧,玉箫有荷得参加。”
……
南宫静女也是着急的,所以才把原定五年的计划提前了不少,陆权的七十岁大寿在内廷举办意义重大,不仅告诉天下武官陆府重归“忠君派”,也能让上官武有所忌惮,最好能趁着上官武在京城时就皆陆权之力削减幽州的军力。
齐颜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凝望着南宫静女,无语无言。
南宫静女临走前,齐颜对南宫静女说:“陛下忙完了这一阵,偶尔也到臣这里走走吧。”
南宫静女大喜,以为齐颜多少原谅了自己几分,笑着答应了下来。
齐颜送南宫静女到门口,看着女帝陛下一步三回头地走远,齐颜抓住了一旁的门框,指尖泛白。
后来,齐颜从玉箫口中听说:陆权的生辰很浩大,镇国公老当益壮喝了一斗的酒。
再后来,齐颜听说这场寿宴其实进行的并不愉快,期间新科状元初生牛犊不怕虎,在闲谈环节指出了草原人之所以横渡天堑,攻下数城并非朝廷之过,而是证明了幽州府“形同虚设”,朝廷大军距洛川不下千里如何及时驰援?
幽州府距离临江城不过百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幽州府居然隔岸观火,没有及时驰援。
那位状元郎还说:先帝之所以许以幽州府重兵为的就是抵抗草原人,如今的幽州府已经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甚至有发展成国中之国的趋势,理应裁撤,将幽州府并入地方,兵丁由兵部统一调配。
上官武勃然大怒,险些拔剑相向,但在场的武官大都收到了陆权的“提点”岂能任上官武撒野?
双方唇枪舌战险些厮打起来,最终还是南宫静女出面做了和事老,将新科状元打入大理寺天牢才平息。
不过陆权也借机邀请上官武在京城住上一阵子,他老了,想和故人之子“叙叙旧”。
上官武被软禁了,拆撤幽州府兵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上官武虽然带了五千幽州府兵入京,但陆权钦点了几位得力的将军,先是送了掺了蒙汗药的酒犒军,又夜袭了兵营,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这些人。
这些,齐颜都不在乎了。
但是,当南宫静女兴致匆匆来找齐颜说这些的时候,齐颜的心被触动了一下。
南宫静女说:“上官武毕竟是驸马,她不想对不起大姐,准备关上官武一阵子,好言相劝,争取和平达成目的。”
那夜,齐颜很害怕,很焦虑,她盼着日子能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承启四年,腊月。
朝廷接到奏报:洛北的异族人卷土重来了,韩允将军正率领十万大军在前线御敌。
韩允并没有选择一味拒守,拉开架势和草原人打了好几场,战报几乎是一日连一日,一日几封地飘到南宫静女御案上。
南宫静女连年都没有过好,在战事最焦灼的一月份,南宫静女任命公羊槐为先锋,带着五万大军和粮草支援临江城。
南宫静女告诉公羊槐:“实战经验宝贵,朝廷每日都烧着数万两银子,你要好好珍惜这次学习的机会。”
承启五年·二月。
齐颜出现在了甘泉宫,自齐颜搬走以后,再未踏足过这里,南宫静女欣喜万分,亲自出殿迎接拉着齐颜的手进了书房。
那日,南宫静女和齐颜说了许多朝堂上的事情,有军报,税收,上官武。
却单单没有说有关於她们俩的。
或许是太忙了吧,齐颜看得出南宫静女一副好久没睡样子,却拉着自己的手一直不肯松开。
那天,齐颜异常安静,陪了南宫静女一整个下午,直到有朝臣求见才起身告辞。
南宫静女将齐颜送到殿门,为她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披风,将女帝专用的手炉塞到齐颜的手中:“这几日天冷夜里让内廷司把地龙烧的旺一些,也不必专门跑一趟,差个人过来就是,我若得空一定过去。”
齐颜动了动右手食指,摩挲着手炉上的纹路,温度有些灼人,但对自己来说却是刚刚好。
齐颜:“陛下,保重。”
南宫静女:“我知道了,雪地里冷,小心寒气顺着足底侵入,快上轿辇吧。”
……
承启五年·三月。
齐颜体内的毒素已解,离开的这五年丁酉一直在研制一种可以让人假死的药,入宫前终於得了两颗,一颗做实验,一颗给了齐颜。
之所以等到齐颜的毒解了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丁酉担心两种毒素相冲,改变假死药的药性让齐颜变成真死。
第二,假死药虽然能令人假死,但是对身体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