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等施辰跟甄明鹤寒暄得差不多了之后,连柯就像是突然发现什么一样,走到施辰身边低声说了一句。
握着沉木拐杖的男人抬起头,顺着他说的方向看过去,也是有些惊讶。
叶黎虽然察觉到了不太对劲,但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已经准备过来打招呼了。
而白恬从看见施辰走进来时,就直觉今天晚上很多事情都是冲着叶黎来的,尤其是连柯看叶黎的眼神,她了解连大哥,那是他厌恶一个人才会有的眼神。
於是白恬当机立断,决定先发制人,她拉起叶黎的手向施辰走过去,乖巧地打了个招呼:“舅舅。”
叶黎被牵着自己的手拉住了全部心神,白恬没等到他的反应,只好继续道:“叶黎受邀来参加寿宴,我是跟他一起来的。”
施辰点点头,向甄明鹤介绍道:“甄公,这是我外甥女。”
甄家的人都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出,各种心思一闪而过,然后看向这个小姑娘。
又是一番长辈和晚辈的寒暄客套,叶黎也收回了心思,跟许久不见的施辰打了招呼。
甄明鹤笑着看这副见家长一样的画面,对施辰道:“看来施总好事将近啊。”
施辰笑了笑,没有否认。
甄延宏知道时机到了,虽然被没预料到的情况打乱了节奏,但他没忘记今天费尽力气把施辰请来是为了什么,他转头看向低着头沉默不语的女儿,像是无意地问:“原来叶先生年纪轻轻就订下了婚事啊?原本看你和橙橙相处得这么好,我还想着上门女婿也是不错的。如今看来是我想岔了。”
这话可说得够冷场的,就连低着头的甄橙也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几乎快要无地自容。
“爸爸,你……”
甄延宏像是开了个玩笑一样,笑着哄她:“是爸爸想多了,别生气。叶先生一表人材,谁不喜欢呢。”
气氛这才回暖,甄妈也跟着附和几句,将叶黎夸成了百年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
而话题中心的当事人心里却凉了一片。
再蠢也该明白这是一场鸿门宴了。
白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所有人的神色,心里有了一个大概。
从甄总给叶黎邀请函开始,这就是一个局。他如果一个人来,和施辰遇上就是“彻底露馅儿”,没有好果子可吃。而如果他在施辰面前撇清跟甄橙的关系,就会彻底寒了甄橙的心。
进退两难,好一个死局。
如果叶黎真是那种两面三刀,左右逢源的男人,今天就会让他当场原形毕露,甚至是身败名裂。
白恬后背发冷,再次刷新了对这些名门权贵的认知。
她看着施辰沉默不言的神色,以及连柯等着看好戏的眼神,心里无奈地长叹一声。
叶黎不是这样的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冤枉。
好在今天谁也没有料到,叶黎会带着自己的“女朋友”来宴会。
白恬笑了笑,看向刚刚插了一刀却没事人一样的甄延宏,温和而礼貌地说:“甄先生这样说,我可要吃醋了。原本我就不放心叶黎,他长得好又有能力,以前我们在学校里就有无数人倒追他,害我毕业了也没安全感。”
叶黎慢慢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却又在听见她的话之后一怔。
这样从容不迫挡在他面前的白恬,叶黎从来没有见过。
白恬没有察觉到他的眼神,转而看向快要忍不住这难堪场面的甄橙,心里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再次开口:“今天见到甄小姐就更担心了,这么漂亮又优秀的女孩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还好我跟着叶黎来了,不然肯定要误会他是背着我来见漂亮小姐姐的。”
短发女孩用俏皮的口吻说着,先是夸了一遍甄橙,实际上却是宣告主权,说完还故意挽住了叶黎的手。
在场的长辈都是人精,哪里看不出来小姑娘的这种小心思。
一直没说话的施辰终於开了口:“让甄公见笑了,我这个外甥女从小到大都比较好强,考试要考第一,高考状元也要当,让她来公司帮忙,她还不乐意。都是被我给惯的。”
连柯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这话还敢说得再直白一点吗,当谁听不出来你在炫耀啊?
甄明鹤自然是配合着夸了好几句,又称赞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到时还要厚着脸皮跟施总讨杯喜酒喝。”
听到这里,甄橙再也待不下去了,她随口找了个理由,低着头迫不及待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甄妈心疼女儿,却又得顾着宴会上的所有来宾,只能悄悄掐了甄延宏一把,把气都撒在这个始作俑者身上。
这一下可是实打实的痛,甄延宏面上却笑意如常,还跟着说吉利话,祝词不要钱一样地往两个小年轻身上撒。
只要能让女儿死心,她吃这点苦头又算什么。
逃离了人群中心的甄橙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现在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包括这个宴会厅。
不敢抬头看周围人目光的女孩子没有注意到,正前方迎面走来的高大服务生正端着两杯红酒,再有两步距离她就会撞上去,然后真正意义上成为这个宴会上最狼狈的人。
还有半步,服务生也没有留意到快步走来的人。
甄橙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穿着细跟的高跟鞋,惯性使得她一个重心不稳,就要朝旁边摔下去,她闭上了眼睛,已经准备沦为明天整个圈子里的笑柄。
一只手突然伸出来,稳稳地抱住她的腰肢,将她带到了一边,与端着酒的服务生抆肩而过。
甄橙站稳之后还心有余悸,她正要感谢救自己的人,抬头之后却只见到一个推着餐车走出宴会厅后门的背影。
高高瘦瘦的人,即使穿着女服务生的制服,也如同鹤立鸡群一般。
甄橙回过神来,追着她的身影跑出后门,走廊上却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也没有了。
身后的宴会厅传出里面的嘈杂和喧嚣,甄橙孤身一人站在走廊上,突然觉得好累。
可是她不想哭。
输的人才哭。
酒店的后厨少了一个人,但就像是一开始突然多出一个人那样,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
一条街以外的人行道上,背着双肩包的高瘦身影将自己裹在连帽卫衣之下,看不出性别。
这个人穿过斑马线,离开了这片非富即贵的高消费场所,来到充满烟火气息的商业街,然后就失去了踪迹。
面包车停靠在不起眼的小吃店门前,刚上车的人接过自己的那份炒河粉,强迫自己吃下去,解决饥饿。
“其他人撤完了。”驾驶座上的卫铮一边敲着笔记本电脑,一边开口。
他手上的动作突然一顿,抬起头说:“刘队要回来,不,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任务中的所有小组成员都得听组长的指示,再十万火急的事情,没有征求同意也不能擅自中断任务。
刘大於这样做,已经是不把叶晚这个现任组长放在眼里了。
但卫铮很理解他的心情,大家都理解,所以没有人责问一句。
关键在於叶晚的态度。
埋头吃饭的人没有什么反应,哪怕是二十多个小时没有进食,她也吃得慢条斯理,举止优雅。
卫铮也不催促,自顾自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叶晚将这份粗制滥造的外卖吃干净之后,用纸巾抆了抆嘴,收拾好垃圾,终於开口道:“这件事,我确实需要给他一个交代。”
他们最近疏忽大意,没有发现叶黎的动向,还是刘队自己得到的消息,这已经是很严重的失误,足以动摇他们和刘大於之间本就不牢靠的信任。
如果叶黎出了什么事……
叶晚揉了揉太阳穴,问前面坐着的人:“叶黎最近的动向查清楚了吗?他为什么会去寿宴?”
卫铮摇摇头:“还有一点东西没查到,你在现场查得怎么样?有不对劲的地方吗?”
那可太多了。
她有些烦躁地脱掉卫衣,将背包打开,扯出一件牛仔外套穿上。
卫铮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却聪明地没有过问。
宴会现场一定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向来冷静的人直到现在也没冷静下来。
最后扫尾的人终於回来了,他一上车就关上车门,卫铮合上笔记本电脑,发动了车返程,却不是回之前的出租屋,而是去新的据点。
一个地方不能住太久,他们必须随时更换据点。
车里的气氛有些低迷,毕竟是准备已久的行动被突发情况中止了,谁也高兴不起来。但叶晚还是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开始情报共享。
扫尾的人是老组员,当初跟着邢芸一起在C市卧底的人之一,代号老驴。
他今年已经快五十岁了,身手却依然是整个小组里最强的人,也是叶晚拳脚功夫上的老师。
“情况有些复杂,阿远是甄家小女儿邀请来的,但看起来交情匪浅,不知道是怎么搭上的。”
卫铮已经查到了,开口回答:“甄家近两年都在科技行业发展,阿远公司里的新项目是甄氏旗下游戏公司的主打项目,项目负责人是甄橙。”
老驴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他好几天没刮胡子了,现在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个邋遢流浪汉。
“仅仅是合作关系,不足以被邀请参加寿宴。”
连他们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弄到邀请函,只是叶晚考虑很久,还是没有选择用它光明正大进去。
如今她的身份是一个退出娱乐圈的过气艺人,现在一门心思都在律师这份工作上,那些光鲜亮丽的生活已经告别了她,再挤进这种场合,就前后行为矛盾了。
只是用潜入的方式,想要接近甄明鹤甚至近他的身,就变得更加困难。
然而他们不眠不休准备了五套方案,今晚上一个也没用上。
老驴已经习惯了行动失败,他经验丰富,不需要调节自己的心态,已经开始思考如何安抚刘大於。
现在的刘大於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刘队了。
老驴知道,现在他只在乎自己的儿子,甚至愿意为了保全阿远而自我了断。当初叶晚能够说服他留下来已经远远超出了老驴的预料,所以谁都没有期望刘大於会一直配合他们。
但这层比纸还薄的信任不可以夭折得太早,因为现在的他们,非常需要刘大於。
老驴看向右侧坐着的人,等着她开口决定下一步要怎么走,以及如何应对被惹毛的豹子。
其实他并不是事事都需要这个晚辈来决定,但於公於私,老驴都很想看看邢芸的女儿到底能走多远。
连邢芸也做不到的事,她的女儿能吗?
然而叶晚开口的第一句话,却不是他等着的那句话。
扎着马尾的女人将牛仔外套的帽子拉起来盖在头上,突然对卫铮道:“前面的路口把我放下吧,刘队回来后通知我。”
卫铮什么也没问,将车靠边停下了。
老驴看着叶晚下了车,才低声问开车的人:“组长最近遇到什么事了?”
青年再次发动车继续往前开,闻言也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不知道,可能是谈恋爱了吧。”
老驴抽了抽嘴角,觉得这孩子从出狱之后就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叶黎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宴会厅的。
酒店外面很冷,他被深夜的风一吹,才发现自己早已出了一身汗。
白恬的神情也不轻松,她坐上车,给自己系上安全带之后才道:“你的决定是对的,远离甄家吧。”
青年艰难地应了一声,嗓子都有些沙哑。
白恬想到什么,又问:“你和甄小姐是不是被连大哥撞见过?比如说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否则说不通连柯的厌恶是怎么来的,他可不是那种随便听几句谣言就会信以为真的人。
叶黎如实回答:“我的确和甄小姐单独吃过饭,但只是为了感谢她对我的帮助。”
白恬点点头,没有在意后半句话的内容。
她不关心叶黎跟甄橙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她只是不希望连柯和大舅因为误会而伤害叶黎。人有权有势的时候,很多事情做起来是非常轻松的,给人造成的伤害却是一辈子也没办法磨灭的。
好比今天这个局,甄总做错了吗?没有,他只是在保护自己的女儿而已,哪个父亲会看着“脚踏两条船”的坏男人伤害自己的宝贝女儿。
所以他只是随手发了一封邀请函,又伙同连柯把施辰给请来参加寿宴,没花多大力气就做好了一个局,等着心怀不轨的人往下跳。
如果叶黎真的是那种人,甄总大概觉得施辰还会感谢自己,帮他的外甥女看清了一个人。
对他们这种手握权势和财富的人来说,这完全不费吹飞之力,翻篇之后也不会放在心上。而叶黎栽了这个跟头,可能一辈子都没法翻身了。
白恬心里有些憋闷,下车的时候连话也没跟叶黎说,她看起来很累了,青年有心安慰她几句,也开不了口,只能看着她走进公寓楼里。
然后停留了许久才离开。
白恬走进电梯之后,终於可以放松身体靠着休息一下。
她不习惯穿高跟鞋,新鞋子又十分磨脚,这会儿她一双脚都没了知觉,脚后跟还隐隐作痛。
电梯到站,白恬直起身来,缓慢地走出了电梯。
几乎是刚出来的一瞬间,她就看到了走廊里的人。
对方也心有灵犀般抬头看了过来,对上她的视线。
这一秒,所有的疲惫、憋闷、担忧与不安,都烟消云散了。
白恬往前走着,逐渐加快脚步,最后两步甚至是跑了起来,然后一把抱住门口的人。
“我差点以为你不回来了。”她闷声闷气地说着,抱紧了怀里的人。
叶晚散着一头长发,垂下头时,发丝轻柔地拂过白恬露出的一小截肩头。
她看着穿着小礼服的女孩,抬手回抱住她的腰,沉默却又温柔。
白恬呼吸着她身上的味道,不想松开手,叶晚就由着她这样抱了很久,才开口道:“快进去吧,你穿这么少会着凉。”
怀里的人顿时一怔,似乎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她直起身来,看着叶晚想说什么,却被牵起手走到门前,旁边的人熟练地按开密码,打开大门拉着她进去。
屋里暖和多了,白恬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冷,抬手抱住了自己的手臂,下一秒,带着温度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踌躇许久的人突然就平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