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道上晃晃荡荡往卫宅驶去。灵璧看着身旁的甄文君, 药店被毁, 她呕心沥血所有的努力都化为泡影,理应心力交瘁才对。可这小娘子居然神态如常, 甚至哼起了平苍民歌, 这让她颇为不解。
是强自淡然还是之后另有所谋?灵璧觉得前一种的可能性比较大。她家女郎淡然是因为心中有十成把握, 这死小孩居然也敢优孟衣冠, 真是天大的笑话。
思绪至此, 谈话间脸上的笑容不免掺杂了几分哂笑的意味, 连酒窝里都是讥讽之意。甄文君自然察觉到灵璧的心思,口口附和并不指破。
看来到现在灵璧也没察觉到自己的失误。
她肯定明白许多细作以“字验”传递情报, 但在此之外还有更多的方法。
在甄文君去旧廊院的第一个月江道常就带着她细读《六韬》, 知晓“开阖人情,观敌之意, 以为间谍”。当初战国四君子以养士、收弟子的方式培养刺客和游侦在各国布下自己的眼线, 用来刺探敌方情报。字验一法简单, 且只要约定的规则不向外透露,敌方很难猜到普通的十几个字间藏有什么秘密。但此法也有弊端,那就是太过明目张胆。
灵璧紧随在她身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灵璧的注视之下,提笔写字便是最有可疑的举动,灵璧肯定会将她写下的药方毁掉, 以为消息肯定被阻断。
灵璧的反应都在甄文君的意料之内。
所以药方只是障眼法, 药方之上没有任何消息。因为她和谢家约定的根本不是字验, 而是阴符。
所谓阴符, 比字验更加隐蔽。字验需要以字来传递情报,字本就代表“消息”,非常敏感容易让人注意到。但阴符可以是任何一个物件,长短不一没有任何符号的木棍就可以代表不同的意思。运用在战场上便有撤退、坚守、增援、添粮草、添辎重等对应的不同意义。
那家药店的确是暗桩所在,不过暗桩不是店而是人。不是店里的伙计,而是在一旁打杂扫地完全不起眼的仆役。
她通过阿椒之口与清流约定的不是写在竹简上的字验,而是以买药的银子为“阴符”。
她知晓市面上药材行情,知道开出什么样的药方需要多少银子。若是开了一两的药方表示任务失败,她没能接近卫庭煦,当然如果失败了基本上也不必用阴符联系,但为了以防万一出现理不清的情况,还是将这最有可能情形算了进去;二两表示任务成功,她已经接近,可以立即动手并需要支援;三两则是成功,但刺杀需要时间。
这回留下的,正是三两。
扫地的仆役在她们进屋的时候便一直低着头,身上打了六个褐色的补丁,证明他便是联络暗桩。甄文君当然没正眼看他,因为没有正眼看的理由,更要将他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仆役根本连头也没抬,并没有去看甄文君给了多少银子,这不是他身份该做的事。甄文君也知道为了不暴露身份他不会抬头,所以在放下银子的时候甄文君将三颗碎银子握在手里,利用手指一颗一颗地将它们放下。
咚,咚,咚。
一,二,三两。
仆役收拾好清扫工具迅速往后院去,甄文君知道他走了。他或许会悄声无息地翻墙出去,驾着早就备好的马车迅速出城,与谢太行或者云孟等人汇合,将消息传到清流手中。等甄文君和灵璧离开,卫家的暗卫进来摧毁一切的时候,为时已晚。
只是药店一家无辜被牵连甄文君心有愧疚,改日定寻机会去其墓地祭拜。
她相信清流不出两日便能得到她的消息,只是现在有了另一个苦恼,她并不知道清流会如何将消息传回来。如果这帮贼人胆敢再以伤害她阿母来胁迫快些行事,她定要让贼人自食恶果悔不当初——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计策。只是这计策尚有些她没想明白的地方,还需慎重考虑。
随机应变地将阴符由实物变成声音,消息传出去后又过了三日,甄文君在卫宅中等不住了。她估摸着清流这帮蠢货别说有能耐将消息传到卫宅,或许连卫宅在何处都未必能寻到,若是枯坐此处等他们上门,恐怕是等不来的。
她必须接着出门溜达,消息肯定就会在市集这等嘈杂的地方再次出现。
每天走到脚底起泡腰腿酸软,眼睛也要瞪瞎了,也没找到有可能的暗号。灵璧累得够呛,甄文君自己也不好过。只好拿卫庭煦当挡箭牌,一会儿要给她买药一会儿又买鞋,买配饰买步摇,买买买,几天下来几乎将卫庭煦用得上的所有物件都买了一遍。
甄文君当然没这么多银子,花的全都是灵璧的钱。灵璧多年辛苦劳作存的银子不过几日的功夫几乎让她挥霍一空,女郎说让她竭尽所能好好服侍甄文君,花点钱而已卫家自然出得起。只是这小娘滑头的很,每每都只说跟她借却不跟女郎开口要钱,回头没钱还不是她出?忍痛看着积蓄如水一般地花出去,灵璧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在市集上、店铺中甄文君努力搜寻新面孔或是寻觅谢家联络用的暗记。走累了便坐在一小吃摊上,要了碗汤填填肚子。
摊主热情招待她,将汤端上来站到一旁愁苦着一张脸。
甄文君进食的时候最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着,特别是顶着一张丧气脸更是影响进食之趣,便问摊主可是有烦心事。
摊主说自己不是本地人,几个月前逃难来到陶君城,手里有点余钱也会点儿手艺,便支了个小吃摊,做点儿小本生意为生。只是不知怎的生意一直不好,眼看着入不敷出这摊子经营不下去,故里盗贼横行根本回不去,到时候恐怕要去卖儿卖女。说到伤心处摊主用袖子抆眼泪,哭哭啼啼。
甄文君见他双鬓斑白,再听口音问道:“你可是绥川安丰人?
摊主“哎”了一声道:“正是,小娘子怎知?”
甄文君嘿嘿一笑,在灵璧的注视下说:“我曾随我阿父到处流浪卖药,在安丰讨过一段时间的生活,所以能听出你的口音。”其实是谢太行有位侧室是安丰人,安丰人说话口音浓重,那位八姨来谢府多少年了一口乡音未变,还将府里许多人的口音也给带偏,谢太行嫌她口音难听,也就甚少去这位八姨的院子。这位八姨好厨事,也曾做过这摊上的汤食给阿熏,阿熏吃不惯就给了阿来。因此不仅是口音,这碗汤食也足以验证摊主家乡何处了。
“这汤其实不难吃,只是太过味重麻辣。你们安丰常年多雨阴冷,吃辣可祛除湿气,所以当地人都嗜辣成瘾。可陶君城地处洞春以南,温暖湿润,百姓都偏好甜口。辛辣麻嘴的汤到这儿自然卖不出去。”
摊主哀叹一声:“我竟没想到这些。这碗鲜辣汤在我们安丰卖得极好,坊间邻里早上出门必要先来一碗才行,谁知到了陶君城无人问津。那我要如何是好?老仆除了鲜辣汤可什么都不会了。一把年纪连力气也卖不动。”
“并非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