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举已经两夜没有合眼了, 连皇后都来过御书房两回, 送了一堆的补品过来,劝天子保重龙体。
可他睡不着, 也不敢睡。
前日他不过午间小憩, 竟梦见了大聿边防失守, 彪悍的胡族战马长驱直入, 没有一名武将能够抵挡。汝宁城沦陷, 整个禁苑成了一片火海, 他和皇后无路可逃,被烧成了焦炭。
醒来之后李举万分憔悴, 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尽管谢扶宸的信件上说暗自征兵之事进行得还算顺利, 可李举总觉得李延意不可能一点动作都没有。然而国丈冯坤那边带来的消息说李延意在南崖兴风作浪且全身而退之后继续往绥川去了,一路上马不停蹄几乎连修整的时间都没有, 看来对绥川是势在必得。
先前卫子匀想去绥川赈灾立功, 谢扶宸一记妙计将他拖了回来, 就差一点儿就能要了他的脑袋。虽然这脑袋没砍成,不过如今绥川一事总算是落入了李举之手。国丈冯坤的外甥洪瑷出任绥川刺史,早就已经抵达绥川,正在积极筹粮救灾。他这位外甥年轻有为,文章锦绣熟稔兵法,算得上是文武双全的奇才。冯坤对他的期许很高, 甚至将他向李举引荐过。李举很喜欢少年老成办事稳妥的洪瑷, 打算以绥川赈灾一事为跳板, 大力提拔他。如今卫家和长孙家势头极猛, 尚书令的一职被他们夺去令左旭出任,本就让李举非常不爽,正是在本就单薄的天子羽翼上又狠狠地划上一刀。在他身侧的一干人等全都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臣,大多数沉屙难愈,能不能活过今年都难说。李举必须迅速培养中坚力量,注入更新鲜的血液。绥川之争已在眼前,而和亲的队伍早已经出了北海关,冲晋的和书似乎来得慢了些。所有的事情都悬在空中,李举的一颗心也半悬着,吃不下睡不着,只盼一切顺利。
李举心中烦闷,拿起桌上茶碗时却发现茶汤早已凉透,视线一瞥发现一旁伺候的小黄门竟悄悄地打起瞌睡。他正要发怒,突然一声急报传来,小黄门骤然醒来,急忙抆去嘴边的唾沫去开门。房门刚开了一条缝,小黄门还未开口就被冯坤一把拨开,冯坤大步踏进殿中脸色如纸,连礼都未行直接道:“陛下!出事了!”
李举心中直觉不好,问道:“可是议和一事出了状况?”
冯坤让黄门快点出去,自己合上门后道:“今晨老臣接到密报,说德睦公主的和亲队伍遭遇了伏击,伏击之人正是冲晋的王子淡!”
李举惊讶直接从案后弹了起来:“这怎么可能!”
“咱们与冲晋议和之事虽一直秘密进行,但也绝不可能完全避开太后与长公主的耳目。老臣猜想伏击之人不会是王子淡,淡没有杀和亲公主的理由,定是李延意一党得到了风声后迅速出击,不想让陛下和冲晋结盟。若是结盟的话陛下与胡族联手那李延意必定毫无胜算,所以才痛下杀手。”
李举想了想道:“和亲公主不过只是幌子罢了,对於冲晋王而言,那每年进贡的黄金和粮食才是他想要的。一个和亲公主而已,死了再封一个送过去就是。”
冯坤唉了一声,痛心疾首道:“若只是死了一个和亲公主也就罢了,李延意一党却是极其狠辣刁滑,不仅杀了德睦公主,更是假扮成和亲的队伍趁势杀了王子淡。虽说夺回了被冲晋占领的三郡,但此举已是激怒了冲晋首领,如此一来不但和谈无望,更是置整个大聿於危难之中!大聿万千子民的性命竟然及不上李延意的一颗野心啊,陛下!”
李举恨得眼睛几乎冒出火来:“李延意的确可恶,我们与冲晋的一场恶战是难以避免了,只不过如今正是胡族养马之春,想必他们不会贸然进攻。我们还有多钱粮?”
冯坤接着道:“陛下,朝中早已无钱无粮,军中大半都是伤兵残将,如要继续打仗,我们只怕是无兵可用无粮可发。老臣更担忧的是,依照李延意的性子未必仅此而已。加之她身边还有那阴险狡诈的卫家妖女,这挑拨离间之计定是她谋划的。”
李举“哦”了一声道:“就是那一直隐匿在后的卫子卓?跟寡人那好姐姐真是一丘之貉,她们眼中竟只有自己的利益不成?和亲若成乃是大聿百姓之福,一个女人便能换来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和平,能挽救多少人命!将成之事被她搅和了,又将有多少大聿子民要战死沙场……哎。”
冯坤劝他:“陛下,此时正是图穷匕见之时,针尖麦芒生死一瞬,不可优柔寡断。咱们现在的最首要敌人不是冲晋不是四大胡族,而是李延意和卫氏党羽。胡贼之患患在肌肤,而李延意之祸却危及肺腑。攘外必先安内,若不早日将李延意除去,咱们继续与冲晋战下去只是互削胄甲,待两败俱伤之时,就是她夺权之日。陛下,为今之计,我们需以其人之道还治以其人之身!如若能让李延意和卫妖女二人离心,便能各个击破,所有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李举眉心不展:“可李延意对那卫子卓深信不疑,如何离间?”
冯坤微笑,似乎早有主意:“但凡是人皆有弱点。陛下难道忘了,谢中丞的嫡女谢氏阿歆乃是李延意的闺中密友。若是利用她来离间或大事可成。”
李举看着冯坤,犹豫道:“可是,这样对谢中丞而言岂非……”
冯坤拱手道:“ 陛下,切莫妇人之仁啊!”
“你先出去,让我想想。”
冯坤走后,李举一人在御书房中坐了良久,突然唤人。
“来人!”
小黄门忙从殿外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让谢家的那个晏业来见我。”
“诺!”
……
到底是回到了绥川,虽然卫庭煦带着她们在绥川西南部重镇瞿县落脚没有到歧县,可是在南崖都能撞见谢太行一家子,回到绥川难保再碰到些和谢太行沾亲带故之人。甄文君想着反正先前卖粮的时候扮成了胡商,全套的衣服还留着,大毛帽子扣在头上几乎将眼睛都给吞了,绥川风大,正好也有借口将布遮在脸上,挡风挡沙,挡熟人。
其实按照谢随山所说,当年谢太行掳走她们母女俩之后借口孙明义余党寻仇,制造她们母女已经死亡的假象,想必就算歧县旧人无意间再见面也未必能把她和当年那位花匠之女联系到一块儿去。
无论如何,希望不要遇到熟人,不要节外生枝。
瞿县没有凤溪的四衢八街也没有华灯璀璨,甚至连像样的集市都没有,自进城开始便随处可见蹲在道路两旁衣不蔽体的灾民,这些人全都是瞿县百姓。甄文君见一身怀六甲的孕妇挺着大肚子躺在路边,不知死活,她当真吓了一跳,从云中飞雪身上翻下来。那孕妇身上只有几条破布条,腿间的血已经凝固了。她灰沉着脸一动不动就像具屍体,甄文君脱下自己的大衣想要将她罩起来时有人先她一步将一件五颜六色绣满了百鸟的袄子铺在孕妇身上,将不雅之处全部遮挡。
大红大绿的颜色忽然出现在眼前,见多了灰突突荒年之色的甄文君被刺得眼花。
这惊人的配色可怕的品味,怎么如此眼熟。
“咦!文君妹妹!是你!好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