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景和大叫一声:“吸气!”
卫庭煦急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地一声,水没过了她的头顶。
她自小就会游泳且水性不错,可断了双腿之后她再也没游过。整个人浸在冰水之中,她的双腿无法使用。幸好腿上的锁也被解开了,卫庭煦挣扎着用双手划水,伸手一抓抓到了栏杆。双臂用力将身体提了上来,她发现注水已经停止,水面和木板之间有一丝缝隙。只要扬起头,口鼻就能呼吸到空气。想要活命她必须一直保持这个动作,只要稍微有一丁点儿的懈怠荡漾的水面的某个波峰就会将水推进她的口鼻内。没有双腿的她用尽全力维持姿势,一刻都不敢懈怠,即便如此还是被呛了好几下,鼻子里火辣辣地疼。
冰水冻得她双臂就要失去知觉,连心跳都快要停止。卫庭煦不想死在这里,只能咬破嘴唇,以疼痛维持清醒。一旦她昏迷,只有溺毙这一种可能。
“庭煦!坚持住!”方才还在从容做鬼脸,如今眼睁睁地看着妹妹生死一线自己却无法挣脱捆绑在身的铁链,卫景和疯狂地用头去撞木板,想要将木板撞碎。
还真的被他撞碎了。
卫景和一翻身就要冲进水牢之中,被人拽着铁链拉回去。本来一人拉他差点儿被一块带进去,又来了两人,合三人之力才将他拖回来。
“挑断他的脚筋。”那个姓谢的人声音又起。
卫庭煦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自个儿的性命都要保不住。
在水里不知道挣扎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泡成一具屍体时,终於被捞了上来。
卫庭煦意识恍惚地被丢在另一间房间里,她昏昏沉沉地蜷缩着,紧紧地抱着自己,艰难地让双臂能够动弹,能够搓热身躯,让自己活下去。
就在她终於能够活动手指之时,一阵湿乎乎的喘息声吹过她的耳畔,有一群黑影将她围了起来。
这不是人的声音,卫庭煦听得出来,这是狗的呼吸声。
卫庭煦大惊失色不敢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唯一敢动的眼珠滑向四周,她被丢在狗圈之中,身边围着她的是四只扁头宽嘴的烈犬。烈犬们围着她不断地嗅着,似乎在确定她是否能入口。烈犬口水滴在她头发上,她清晰地闻到了烈犬嘴里的腥臭味。
狗圈之外,被挑断了脚筋的卫景和被两个人按在地上,抓着他的头发强迫他看。
“放心,我养的狗都很听话,我会尽量拿捏好分寸不让你妹妹被咬死。不过我的分寸也维持不了多久,你说得越晚,你妹妹受的苦就越多。子修,你可想明白了。”
卫庭煦不知道那个姓卫的想要从哥哥嘴里得到什么,而遍体鳞伤的哥哥始终在对她笑。
“庭煦,今天你我就要死在此处,你告诉我!你怕吗!”
卫庭煦知道哥哥最怕的就是她认输,她也明白姓谢的就是想要她哭,想要她惨叫,这样一来哥哥便会心软,可能为了她而屈服。她不能拖哥哥后腿,绝对不能。
“我不怕。”卫庭煦哆哆嗦嗦道,“今日咱们兄妹……一块儿死,黄泉路上,有人作伴!”
听到年幼的妹妹能说出这等豪迈之语,卫景和哈哈大笑:“好!不愧是我卫子修的妹妹!咱们兄妹今日就一起死!”
“那时我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其实我也怕死,只不过更怕给哥哥丢脸,给卫家丢脸。”
油灯已经燃尽了一盏,甄文君再去添油后拿火折子重新点燃。待火光稳定之后她便重新坐回到软塌上,继续检查卫庭煦身上的伤口,将捣碎的草药小心地敷上去。
“当然,最后我没有死,只是被养在狗圈里,成了它们食物的一部分。”
卫庭煦说这件陈年旧事的时候一直都以这一种置身事外的语气在阐述,仿佛在说一件百年之前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四只烈犬被恰如其分地栓在狗圈的四个角落,它们从四面扑上来,唯一能够躲避它们的地方只有狗圈的正中心。已经被咬掉好几块肉的卫庭煦终於找到了这个能救命的中心点,饥饿的烈犬闻到血的味道更加兴奋,狂吠着不断向她的方向扑咬,咬不到就用爪子抓。卫庭煦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她要保护好脆弱的脑袋和前胸,只好露出后背来接受所有的袭击。
在狗圈里待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她记得自己抱着脑袋跪在那儿,日日夜夜不敢动弹,且要保持高度的警惕,绝对不能被任何一只狗咬住拖过去,否则会在顷刻之间被咬成烂肉。
狗叫声一直在她的耳畔嗡嗡地响,后背上被抓被咬到血肉模糊之后,狗群会略休息一阵子,等到伤口结痂后狗又会再扑上来。那段时间她的伤从未好过,甚至溃烂发热,不过姓谢的竟会让人给她食物,不让她真的死。
卫庭煦就在绝望之中反覆绝望着,也反覆地恨着,恨那个姓谢的人。
有人来喂食。
一旦有食物送来,那些狗便会将注意力转移到食物上,此时卫庭煦便能得到一时的轻松。
来送食物的人只准备了狗食,丢了一碗在卫庭煦面前。
狗食散发着腥臭,熏得卫庭煦几乎呕吐。可如果不吃她就只有一死。
那时她是犹豫的,到底要不要活下去。活下去可能成为哥哥的负担,可若是死了……
若是死了,谁来惩罚这姓谢的恶人?她所有的恨无处可去,含恨而死不是她要的。
她要活下去,将今日的耻辱全部奉还。
“所以,你吃了吗?”甄文君不敢想象,她心里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可感性而言她想要卫庭煦否认。
卫庭煦红肿的左脸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但她用沉默回答了甄文君的问题。
甄文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根本想象不到卫庭煦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一口一口吃下狗食,卫庭煦没有哭,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看见卫景和又被抓来了,姓谢的本要他看见妹妹的惨状从而屈服,卫庭煦没有让姓谢的如愿以偿。她用坚定的目光告诉哥哥,我不会让你蒙羞,绝对不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一年。我和狗也待了一整年。在这一年中谢扶宸用尽了所有能够想象到以及超乎常人所料的手段对付我们兄妹俩,甚至在我面前让人凌辱了当时的婢女,威胁我说,若是我再不让我哥哥开口,那些人便要用相同的方法对待我。现在想起来我是幸运的,就在最后关头我阿父和几个哥哥总算找到了我们被关押的地方,将我救了出来。”后背和手臂的伤口已经全部上好了药,卫庭煦想要伸手拿干净的衣衫,甄文君先她一步帮忙拿来,披在她肩头,“对,只有我。我哥哥和其他随从全部都死了。那几个婢女更是被他们折辱而死。”
卫景和到最后都没有吐露谢扶宸想要知道的事。卫庭煦被二哥抱着时,看见了他的屍体。她敬仰的大哥已经完全不是她熟悉精壮高大的模样,已经被折磨成了皮包骨,最后的屍体小小一团,可怜地蜷缩着。
这便是传奇的泰景大将军最后的下场。
阿母将她接回了汝宁卫府休养,卫庭煦的情况每况愈下,阿母想起相士说的话,且卫纶怀疑此事乃是天子在后背指使,汝宁已经成为高危之地,不好再将家眷安置於此,卫纶让妻子带着家中老小返回平苍,并着手培养高手暗卫,保护家人安全。自那以后卫纶的性格完全变了,他变得阴森难测,自此踏上了“奸臣”之路。
卫庭煦的伤一直都没有起色,阿母只好寻了一处百年古刹,将她送去养着,希望佛祖能够救她这可怜的女儿一命。
到现在为止卫庭煦还记得每日清晨和傍晚古刹里的浑浑锺声,无论艳阳之下还是雪地里都打着赤膊练武的僧人。她住在藏经阁内,因为身体不好基本上没有外出的机会,就算在气候温和的平苍她也很有可能因为一次温暖春日里的外出而病重。
藏经阁的小小窗口是她寂寞小世界的唯一出口,她时常趴在这个窗口向外看,从未和寺里的任何一位僧人说过话,但她却能分清住在这儿的每一个人,能说出通往寺庙大门的长长阶梯有多少个台阶,僧人练武的院子由多少块砖石组成,也能知道大雁什么时候飞走,又什么时候飞回。
她除了吃各种药外什么也不能做,也不想见任何人,那时候小花和灵璧跟着她住在寺中,只不过不经常见面,只有她需要时主动唤她们了她们才出现。
阅读经书和古籍是她唯一的消遣。这儿的藏经阁除了藏有佛经之外还藏了四千多册各家经典,乃是三十多年前一位大儒珍藏。住持曾跟卫庭煦说过这段往事,说那位大儒一生酷爱寻藏古书,可是后人却去经商,他生怕死后家人会随意处置这些绝本,便在死之前赠给了寺里。
卫庭煦没日没夜地阅读,几乎像着了魔一般不释卷。
“我并不是想要用看书来遗忘,我一直都记得谢扶宸对我对我哥哥所做的所有事情。我要丰满羽翼,学习更多了解更多,在书里找到复仇的方法。”卫庭煦平静了许久的眼眸终於掀起波澜,“仇恨和耻辱让我静心,我曾经对自己发过誓,要杀光所有谢扶宸宗族后裔。我要这姓谢之人统统死在我的手中,让谢扶宸付出他应该付的代价。”
本来这漫长的故事说到这儿总算进入尾声,甄文君本该松一口气,但在听到卫庭煦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她想到了很久未曾记起的一件事。
即便再不想承认,再恶心,有一件事是她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
她不是“甄文君”,她姓谢。
她骨子里流淌着谢家人的血,是卫庭煦不共戴天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