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神初九年(1 / 2)

我为鱼肉 宁远 4213 字 29天前

“狗奴”二字清晰地落入甄文君的耳朵里, 刺得她左胸口里一跳一跳地痛。两人抆肩而过之时她不自觉地低下头, 阿熏和旁人说话太专注没留意到迎面而来的人,两人肩膀重重地撞在一起。

阿熏觉得自己仿佛撞上了一块铁石一般剧痛无比, 扶着肩诧异地看向甄文君。甄文君虽然身形与脸皮主人相若, 可女性肩膀和男性肩膀还是有一定差异, 为了能够惟妙惟肖, 她用猪肉捆着木板垫高了肩膀。想要更加稳固她将绳子绕过腋下锁定假肩, 若不是邦得这般牢固, 阿熏这没头没脑地一撞恐怕得将她肩膀撞歪。

“……三郎,小心些。”阿熏活动了一番疼痛的肩部, 有些无奈地说道。

原来她假扮的人叫三郎。甄文君点了点头, 正要迅速离开时,阿熏忽然叫住她:

“等一下。三郎, 你有点奇怪。”阿熏此话一出甄文君当然不能再走, 只好停住了脚步。

阿熏从后方走了上来, 甄文君脑中闪现无数种接下来会发生的可能性以及应对手段。

其实在潜入谢府之前她就已经将所有会发生的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无论发生什么事,即便是当场被拆穿她也有全身而退之策,只要不被团团围住她便有把握。可她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里与阿熏重逢。

自上次南崖赴宴,拚死将阿熏救走之后两人已有半年未见,当初分别之时她承诺再次相遇便向她坦白一切, 可自那之后她不仅得到了卫庭煦的信任, 甚至成了李延意器重的谋士, 名声鹊起, 阿熏一直在汝宁的话肯定已经听说,骂她“狗奴”虽然绝情,她却无从辩驳。

阿熏身为谢太行的嫡女,在谢太行被合离,从姚家扫地出门之后来投奔宗族谢扶宸也算是合理,只不过谢扶宸当初诸多嫌弃绥川旁支一事甄文君也有所听闻,不知道自尊心极强的阿熏为什么会选择回来找谢扶宸,或许是遭遇到了什么变故。

此时在谢府遇到阿熏是意料之外的事,也是最糟糕的情况。

阿熏和她一块儿长大,对她再熟悉不过,而且甄文君不太了解阿熏和这三郎是何关系。她本来想要低调地不与任何人有交集,探查一番后迅速离开。阿熏的出现打乱了一切,让她魂不守舍一头撞了上去。如今被阿熏看出了异样,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切莫乱了阵脚。

阿熏绕着她看了半晌,和阿熏一块儿的那两人也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看。

无论看没看出破绽甄文君都稳稳地站在原地,任她们打量。

阿熏在他宽宽的肩膀上拍了一拍,掌心感受到强健的筋骨带来的震麻感,笑道:“看来三郎前些日子被长孙家的小子欺负之后发奋锻炼强身还是挺有成效的,撞得我还挺疼。”

甄文君笑了笑,就在她心回落之时,阿熏的敛起了笑意,忽然问道:“可是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阿熏的表情在渐渐变冷,甄文君知道如果不给予她回应的话才是奇怪。

甄文君拱手,一开口吓了阿熏一大跳:“近日染上风寒,喉咙肿痛,不便开口。”

来之前她吃下了一整颗的寒幽草,刻意暂时烧毁了嗓子。进入谢府随时都有可能遇到认识三郎的人,他不能一直不开口,弄坏嗓子改变声音的路线,再在说话时厚这点儿声,能够蒙混一时。待回来之后吃几碗药下去很快就能变回原本的声音。

阿熏听她声音的确很沙哑,不过口音还是熟悉的绥川口音。

三郎是绥川人士这件事乃是甄文君在扒他衣服时发现的。他随身携带了好几颗棕果,这种棕果辛辣且甜,乃是绥川男性最喜欢当零嘴吃的小果儿,她便推断此人是绥川人,易容成他时带上绥川口音更容易蒙蔽他人。

阿熏果然信了:“入秋之后天气变化无常,的确容易受凉。你在此等我一会儿。”说着阿熏回房拿了个药盒出来给她,“这里面的药是我阿父之前用过的,针对肺热上炎,只需三副便能见效。如今他已经去世,也不需要了……”

甄文君接过药盒道谢,当真没想到谢太行已死。

年初还在南崖之时便听说谢太行生病,之后姚家为了讨好李延意送来了姚氏和谢太行的合离书,这些甄文君都知道。离开南崖后谢太行的病如何,阿熏去了何处,她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追查,没想到再有消息时竟已是如此局面。

提到了谢太行,阿熏眼中覆着一层晶亮,语气也有些低沉,看来谢太行是真的不在了。

甄文君当然恨谢太行,谢太行如此对待她阿母,她恨不得将此人碎屍万段。只是真的听到仇人的死讯时,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他种种劣行,却是“他也是我阿父”这件事。

而阿熏虽然口口声声骂她是“狗奴”,却能对一个普通家奴如此温柔。

“药你拿去吧,记得每日一副,一副可煮两碗,早晚各一碗。”临走前阿熏还加上一句嘱咐。

这便是阿熏,一直照顾着她,无论谢家多少人瞧不起她这个下人,都将她当妹妹的阿熏。

只不过如今岁月忽逝,已成殊途。

“多谢女郎。”甄文君用沙哑的嗓子向阿熏郑重地行礼,阿熏莞尔一笑,走了。

将药盒揣入袖子里,甄文君继续刺探谢府。

正是金秋时节,谢府院子里各种树木开始落叶,三五个家奴拿了扫帚在清扫,甄文君也去拿了一把,一边扫一边在谢府中四处走动,几乎将谢府探了个遍。听见有人提及“谢公”之名,说谢扶宸三日之后回来,让人将书房赶紧打扫出来。

说话的人看上去像管家,被叫来打扫的妇人驼背已经很严重,双手发黑,那是冻疮反覆发作留下的痕迹。妇人说她今日想要请一天的假,家里的小儿子病得很严重,若是不能马上看大夫只怕有生命危险。

“这,那你还是快点儿去吧,孩子要紧。”管家挥挥手,示意她快点走。

“可,谢公的书房怎么办,你不是马上也要出府么?”妇人还替管家愁起来了。

此时不出现更待何时?

甄文君上前道:“谢公的书房我来收拾吧。”

管家看他吓了一跳:“三郎!你嗓子怎么了!”

甄文君便又依葫芦画瓢说了一番,管家道:“我看你脸色也很不对劲啊!你真的还能收拾吗?”

她连连称能,管家便将书房打开,交待了书籍笔墨该放在何处之后,便急匆匆地走了。

甄文君知道这个书房能轻易让人进出便不会藏有什么太重要的秘密,阿母也不太可能就藏在书房内。阿母若是被藏在谢府也极有可能在府邸深处的地牢之中。她如今身份尚且不便太过深入地探究,待多来几次熟悉三郎其人,熟悉谢府内的每个人之后再想办法不冲。

她拿着扫帚走进了书房内,书房安娴舂容,案几之上铺了许多卷帙布帛,甄文君上前拾起来看,乃是《尉缭子》、《司马法》一类的兵书。想到卫庭煦的房内也藏了很多兵书,看来他们能够神机妙算神鬼莫测,应该从兵书之中汲取了不少智慧。除了兵书之外,书房内到处都是谢扶宸的书法,竟有各种字体诸多变化,看上去不像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想必谢扶宸也能够轻松仿写他人笔迹。

一进书房便从两处细节感受到了谢扶宸的厉害,难怪能够以一己之力撑起天子,到如今也未倒台。

这间书房布局奇怪,不是方正的矩形,两侧是三角状,书架嵌入墙体之内,让人看着很不舒服。莫非书房内有什么机关?能够直通暗室?

忽然想到这点,甄文君暗暗看了眼门外院落,最后一个家奴也清扫完毕离开了,她迅速在书架上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转动或者按动的机巧。

寻了半天没寻到暗室机关,倒是从一卷略略泛黄的布帛内掉出个事物。甄文君低头一看,见是个以草编织的图腾,图腾外沿是圆形,里面似乎有个图案。

甄文君将图腾捡起来反覆翻转,在确认了上下之后,在圆形之内发现了个鸟头。

这个图腾乃是用一根坚韧的草一气呵成编织而成,鸟头高高昂着十分骄傲。

她见过这个图腾,肯定见过。

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在她脑中翻涌,在很早很早以前,在某个地方她肯定见过相似的图腾……到底是哪里见过?她又为何会见过?

甄文君对於自己的记忆力颇有自信,极少遇到想不起事情的情况。更何况这种图腾极具象征意义,她看过之后肯定会弄清楚其背后的含义,如此一来一往两次记忆,不可能忘记。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只瞥过一眼或是很小的时候见到过。

“吱嘎”一声,有人进屋。甄文君心中猛然一跳,没有立即将手里的东西抛出去,反而慢悠悠地放回了布帛之内,重新卷好,再去收拾书架上其他书籍。

来者在她身后,似乎在房内找什么东西,她已经拟好了腹稿,一会儿回头问对方在找什么,可以帮忙。可当她回头,看清了身后之人,心中的话被卡住了。

一位青衫先生静立在案几之前,如一根清雅长竹,倒三角黑须被修剪得齐齐整整,将一卷卷帙展开后看了几行又放下,目光似乎专注在卷帙上:“三郎,听说你病了。”

此人已经多年未见,但甄文君永远都不会忘记。

方宇文,云孟先生。

这个人当年藏在绥川谢家,乃是谢太行的谋士。

谢太行不算个聪明人,以阿母的性命来威胁她的计划恐怕正是此人一手谋划出来的。他一直藏在暗处操控局面,事后甄文君一次次地回忆当初寒河之上的遭遇,反覆品味其中的细节,不见得每回都能有新的发现,但每一回想到站在谢太行身后阴恻恻的云孟先生,都让她不寒而栗。

离开绥川之后甄文君一直都没有云孟先生的消息,想来他应该一直追随谢太行去了南崖,又在他死后和阿熏一块儿投奔了谢扶宸。谢扶宸从洞春来到汝宁,他们自然也跟了过来。

甄文君不怕阿熏也不怕谢家任何人,但对上云孟先生她完全没有把握。就像此时,云孟先生目光都没落在她身上,随意这么一问,她便有种被毒蛇盯了个正着的紧张感。

“嗯?”没听到回答,云孟先生追问一句,还是没看她。

“咳……”甄文君清了清嗓子,还是依旧沙哑,“嗓子有些不舒服,多谢先生关心。”

“先生。”云孟先生突然将卷帙放在了案几上,双手交叉在身前,“你喊我先生?”

甄文君直言问道:“有何不妥吗?云孟先生?”

一旦两人对上,便如同离弦之箭无法收回,更不能犹豫。一旦冲疑跟不上话便有怯懦之相,很容易被云孟察觉出漏洞。方宇文素来用“云孟先生”这个称号,号称绥川五贤,没理由轻易更换称呼,她便赌云孟先生只是在试探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