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孟梁大战的洗礼, 甄文君和阿歆这两人本来已经从心存芥蒂转为惺惺相惜, 可一顿争执之后两人又回到了互相看不顺眼的状态, 就算偶尔见面也都不和对方说话。
冲晋残部在屏县休整了四十天后, 首领哈尔茨率三十万大军和丰沛粮草倾巢而出,再次攻打孟梁。
冲晋人围困孟梁已经一月有余, 解县离着孟梁不过百里,每日从早到晚传来的战报没有十封也有八封,却无一封捷报传来。
阿歆和甄文君率兵拚死守城, 死死守了一个月未让冲晋人攻入城池。冲晋人打得艰苦, 孟梁的军民守得更苦,可是谁都不敢往后退一步。
战况传到了解县,李举还没开心几天又彷徨了起来。内官对自己的先见之明颇为得意, 没少在李举面前唠叨——看吧,幸好没有回孟梁,否则现在就被困在孟梁城中了。
李举也知道, 冲晋人所剩的粮草不多,只要孟梁不丢,他们坚持不了多久就得撤退。冲晋后退还有北线三郡可以休整, 大聿不能给冲晋充足的休整时间,否则待他们凑齐粮草再次围城, 孟梁绝对会比今日难守十倍。
李举吩咐下去,以后每日他只吃一顿饭, 身边服侍的黄门和守护自己的侍卫们每日也要节衣缩食, 将剩下来的口粮攒着送去前线支援战事。他更颁布诏命, 让解县和周围县城尽可能地为孟梁前线的战士们捐献粮食,待退敌之后朝廷必有嘉奖。
解县中能动用的粮食早就在半月前送往孟梁去了,城里百姓饿得头昏眼花,尽管李举放下了话来他们也再榨不出十车粮米。内官凑来凑去,把周围方圆几里地的树皮都被扒了个干净,这才凑出了二十车树皮磨的粗面。夏菁带着虎贲士兵自送去孟梁,以表示天子之意。
李举在前线坐立难安,只能干着急的时候,忽然收到了从汝宁来的密信,说惠妃生了,为大聿添了位皇子。
李举看了半天确定自己没看错,皇子!是个儿子!当真天佑我大聿!
在信的末尾李举还看看了另一个消息。关在冷宫中的冯徙倚也生了,生了个怪胎,一个长相丑陋拥有兔唇的怪胎!
李举“怪胎”二字心中一抽,心痛过后又无比的庆幸,庆幸当初的决定如此正确。若不是当机立断将其皇后身份废除,如今怪胎降世该如何立为储君,肯定也会落为李延意攻击他昏聩的话柄!
李举当即下了诏书,封惠妃为后,其子为大聿太子,待他回汝宁便举行大典!
诏书刚发出去李举便让内官收拾行装,他要马上回汝宁!
李举将返一事很快传到了阿歆耳朵里,苦守多日的阿歆什么都顾不上,让郭枭守城,立即赶往解县,在城门口将李举的车马给拦截了下来。
“放肆!你居然敢拦阻天子仪仗!可知该当何罪?!”内官站在马车上呵斥她。
阿歆跪在地上,丝毫没有惧色,朗声道:“陛下不可在此时离开北线!一旦陛下离开无论出於什么原因军心将会立即溃散,恐怕难抵冲晋猛攻!一旦孟梁再次失守汝宁便会告急!还望陛下以大局为重!”
阿歆的话李举都听到了。
当日冯徒倚被李延意所害难产诞下死胎一事如今回想起来还会令李举心惊肉跳,一想到好不容易得来的皇子如今就在李延意的眼皮子底下,令李举心急如焚乱了章法,一心只想赶快赶回汝宁。谢氏一番话让他瞬间警醒,如果孟梁被破,冲晋的铁蹄一路将直杀进禁苑,还谈什么皇子储君,大聿未来?
内官依旧在斥责阿歆,坐在马车里的李举走了出来,哀叹一声道:“谢氏说得对,寡人现在不能走,寡人是大军的定海针。诸多将士都是心中念着寡人才有勇气上阵杀敌,才能严防死守着孟梁。寡人不能只为回去看寡人的皇后和太子就抛下他们。”
“可是陛下,汝宁也需要您啊!”内官早就受够了北线,听说李举打算回京时兴奋的一晚上没睡好。结果都要走了居然有个不长眼的来捣乱,他岂能答应!内官嘴中不停地劝李举,李举被说得烦了,一挥手道:
“你莫再多说!回去!寡人要在此稳定军心!”
马车掉头折返,内官气个半死,冷眼瞪阿歆。阿歆哪里理他,吩咐亲信暗暗守在解县,没有她的命令绝不能让天子离开。
内官走哪儿都有人看着,走到哪这几个彪形大汉都寸步不离。县衙被团团围住,内官连县衙的门口都没法迈出去。
“什么意思你们!”内官急了,指着他们道,“你们可知道我是谁?屋里住着的又是谁?”
“知道。”阿歆的亲兵道,“正是因为知道吾等才日夜守护於此。阿歆女郎特意交代咱们要保护天子的安全,必须寸步不离。城外太危险,若是出城……”
没等他说完,内官上前一巴掌打在亲兵的脸上,仿佛打在一块坚硬的木头之上,打得他手掌发麻。亲兵却一动未动,略略一顿之后接着说:
“若是出城,军法处置。”
“军法?!你敢对天子说军法?!”内官指着天顶质问,“你们不仅囚禁天子,还要军法处置天子?!“
亲兵的脸颊上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他双掌交叠在一块儿竖在面前:“对天子自然不敢谈军法。可是对於别人……”他一直看着地面的双眼忽然抬起,从交叠的双掌间慢慢升起,如一只即将扑食的猛虎,盯着内官。
内官被他盯得心中砰砰直跳。
“大、大胆!”感觉到了危险,内官不再说什么,返回县衙。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委屈,跑回去向李举告状。
李举熬夜读了一晚上的兵书典籍,感觉很多计策都可用,可再翻几页就会从另一个典故中找到破解之法,又不可靠了。
都是些什么欺世盗名的破书!
李举生气地将书都扫到地上,正觉得气愤难抑时内官跑进来告状,对李举又哭又闹。
李举一言不发任他撒泼,内官闹了一阵子后发现李举看着他的眼神和方才谢氏亲信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他像被蜇了一样,迅速离开李举身边,退了出去。
李举独自在房中待了一会儿后,将满地的书捡起来,继续读,努力读进去。
孟梁攻防之战双方都打得十分艰苦,阿歆不顾浑身的伤痛咬牙坚守,城门始终未破。
哈尔茨见孟梁难取,收到消息说大聿天子正在解县压阵,哈尔茨总算明白这些大聿人为何这般坚韧。
哈尔茨一边继续攻打孟梁吸引孟梁主力的注意力,一边分了五万人趁夜涉水绕过孟梁,悄悄往解县而去,想要生擒李举。
只要天子在手,别说孟梁,就是整个大聿都尽在掌握。
解县虽然也有设防且有虎贲军和阿歆的亲兵在此,一共有六千士兵驻扎城中保护李举的安危。可毕竟只是一个小小村落,土墙围成的城墙根本不可能抵挡得了夜间突袭的大军。
冲晋五万兵马只用了两个时辰就让解县城门摇摇欲坠,阿歆得到解县发来的紧急战报后立即领兵赶往解县,临走时将领兵权交给了郭枭和甄文君。
“哈尔茨必定会趁机猛攻打算一举拿下孟梁,你们切莫轻敌!孟梁万万不可再被夺!”
郭枭跪地高声道:“人在城便在!女郎放心救驾!”
阿歆将他扶起来时看了甄文君一眼,甄文君终於开口对她说道:
“你去就是,这里有我。”
阿歆领兵便走,谁知一向直来直往的冲晋人也学会了设伏,阿歆率领的人马在路上遇到狙击,陷入苦战,一时难以抵达解县。甄文君在收到战报之前就和左堃达率领三千轻骑从后包抄杀了冲晋伏兵一个措手不及,和阿歆前后夹击把伏敌全部歼灭。
这次甄文君料到了阿歆所没料到之事,阿歆回忆起来,甄文君不仅提前料到冲晋计谋,更是将她当诱饵以歼敌,有些哭笑不得。
她发现甄文君虽然想法偏激但年纪轻轻却很沉稳,关键时刻能够洞穿战机果断出击,不啻小小谋士而已。而左堃达却是刺探军情的好手,能够三进三出冲晋大营竟不被人发现。这两人日后都将大有作为。
阿歆被拖慢了步伐,且损失不少兵马,损失过半的亲兵好不容易到了解县,见解县已经遍地屍首,战况惨烈,守城的六千士兵以及所剩无几。李举在内官和虎贲军的保护下好几次想要冲出重围,却没能找寻到机会,退了回来。
眼看冲晋大军就要将小小解县碾压成渣,阿歆的亲兵终於杀到,拚死入城之后和虎贲郎夏菁制定了声东击西之计,亲兵负责吸引敌军注意力,夏菁趁机带天子离开解县。
两千虎贲军只剩十多人总算将李举保出了城外。夏菁后背上全是箭,马也被射杀,只好护着李举弃车而逃,在野道上狂奔。
李举在冲出城的过程中目睹了无数人身首异处惨死在路的惨状,好好的城池被摧残得如同废墟。
他的子民他的国家被异族大肆践踏,而他竟弃城而逃。
亲征之前的雄心壮志还在胸中,可来到前线之后他都做了些什么?除了逃跑还是逃跑。
犹记当年阿母跟他说过武帝杀贼万里的盖世之气,他是李举从小到大最最崇拜最最向往的帝王。他想要像武帝那样亲自上阵杀敌,将胡贼赶出国境,让他的子民们安居乐业。
可是现在呢?为了保护他的安危,死了多少人?
身为帝王不是要让人保护的,他才是要守卫大聿的那个人!
“回去。”
李举突然停下了脚步,说出了这两个字,让灰头土脸的士兵们纷纷错愕地看向他,以为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