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两人相拥而睡,第二天起了个大晚。
甄文君浑身爽利恨不能飞檐走壁,亲自去了庖厨端了卫庭煦每日需要喝的药给端去屋里主动伺候她,没想到半路遇上了步阶。
“女郎,有个像是廷尉署的人传了个口信来,说谢公想见你。”
“谢公?谢扶宸?”甄文君心中发毛,四下看了看,小声问,“传口信之时除了你可有让旁人听见?”
步阶摇头:“文升留意过了,那时并无旁人。”
“那便好。”她点了点头,没说去也没说不去。手里端着药,眉头紧锁的看着步阶半晌吩咐道,“你多留意着,倘若那人再来万不能让卫家的人见到他,你明白吗?”
步阶道:“女郎放心。”
算算日子,谢扶宸的大限之期将至,这么重要的时刻谢扶宸居然会想要见她?被关押在诏狱想要往外传消息并不容易,更何况是见一个人。
他绝不会随意见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会说什么,甄文君心里隐隐有些想法——或许谢扶宸要说的话,很重要。
诏狱之中漆黑阴冷,即便李延意不曾授意诏狱之中的狱吏们也知道,天已变,这位曾叱吒一时的大司马即将随着怀帝一起成为国家改写历史的垫脚的石头。因此谢扶宸在诏狱之中的待遇成了历来最差的前任三公。
关训曾明令过手底下的人不可肆意苛待牢狱中的犯人们,可还是会有想要巴结卫家跟新帝势力的小吏暗中在谢扶宸身上下力气。谢扶宸倒是没什么抱怨,掺了沙子的粟米,沤的发臭的炖菜,面不改色地认真享用,甚至连吃饭的礼仪都不曾丢弃。几轮下来之后,那些狱吏们得不到趣味也就罢手了。当谢扶宸吃到虽不丰盛,但还算正常的饭食时对着前来送饭的狱吏说了声“谢谢”,倒把那狱吏臊了个脸红。
也不是每一位狱吏都是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个身影谨慎小心地摸到了谢扶宸的牢房前,轻声唤道:“谢公?谢公?您睡了吗?”
黑暗中,听见谢扶宸道:“愁多方知夜长,只可惜这牢狱之中不曾有窗,不知今夜月亮是个什么模样。”
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只听见啪嗒两声之后,一丝微弱的火苗冉冉而生,将黑暗驱逐了一些。待适应了一会儿后便能看到谢扶宸端端正正地跪在在草席铺着的石床上,虽然憔悴却并未有狼狈之相,他看向光源处,笑着问道:“可是昨日那位小郎君?”
那人忙道:“正是小人!”说着又从胸口里掏出一个布包,递进牢房中:“谢公,贱内做了点蒸饼,我拿了来,您趁热吃一点。”
谢扶宸上前来接过布包,还有余温,是这小吏一路揣在怀里捂着才没失了温度。谢扶宸道了声谢拿着蒸饼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一点儿碎渣都没从嘴角掉下。
小吏几番欲言又止后,道:“谢公,您托我递的话儿已经递了过去,但人家小娘子没说来还是不来……”
谢扶宸笑着摇了摇头:“无妨,是某给小郎君添了麻烦,只是此刻某身无长物实在是无以为报。”说着便朝着那小吏深深一揖。
小吏连忙摆手:“不不不,谢公言重。小人虽没读过什么书,可也听过圣人之言,谢公乃是当世大儒德高望重,若非今日落难小人又怎有机会与谢公说上一二?恨只恨小人只是一介小吏,不能为谢公平冤,眼睁睁看着谢公在这诏狱里受这些贼子的屈辱!”
谢扶宸苦笑道:“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连你一个小小的狱卒都尚有一丝骨气不肯背离正统,这满朝立着的却尽是些奴颜媚骨的小人,鼎立中枢的更是暗藏祸心之徒,她李延意竟还有脸自称天命,真是何患李氏江山不改啊!”
那小吏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流出两行热泪道:“谢公,我……听闻再有三日就要对您行刑了。不知,不知谢公可还有何未了的心事?”
谢扶宸深叹一声,像是自言自语:“我曾答应了阿穹要陪伴她一生。可惜劳碌算计二十多年,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小郎君,了犀山山顶有一座坟,写着阿穹之墓。恳请你将谢某的屍首埋在她的旁边,就不必立碑了。除此之外,便再无任何未了之心事。”
小吏连声答应着,不便久留只将用来照明的蜡烛给谢扶宸留了下来,为他尽可能地填一丝光亮。
第二日,天子颁布的诏令便到达了诏狱之中,廷尉关训亲自来宣读。
谢氏一族,谋逆之罪,夷族。於三日后在东市腰斩示众。
谢扶宸听完诏令后一脸平静地问道关训:“不知可否向关廷尉求一扇小窗?”
关训看着谢扶宸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他特意安排了没有窗户的牢房便是怕谢扶宸与外界互通消息。关训还记得谢扶宸是如何以阿翁的性命来威逼利诱姜妄。此人计谋深远,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后手。
谢扶宸似乎知道关训所虑,笑道:“廷尉不必担忧,谢某已是时日无多,不过还有一人想见一见而已。若是有个窗户,看得到日升月落,也好知晓时辰。”
关训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
谢扶宸忙叫住说完就要走的关训:“廷尉!若是廷尉对谢某不放心,可给谢某带上枷锁,如此一来谢某绝无可能再有任何举动!恳请廷尉网开一面,成全谢某最后一点心愿。”
关训脚步停顿了片刻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待到了诏狱之外才吩咐手下给谢扶宸带上枷锁,换到有窗户的牢房。
诏狱中所谓的窗户,也不是就是巴掌大点的小口,怕犯人与外界联络将这巴掌大的小窗设在六尺高处。谢扶宸带着枷锁站不能直躺不能平,只能佝偻着身子缩在角落里。他就这么等了两日,甄文君一直没有出现,谢扶宸也一直没睡着过。
距离行刑只有不到六个时辰。
眼看着天一点点透亮,狱卒们昨夜喝了点儿酒还在睡着,隔着长长的廊道都能听见震天的鼾声。那小吏又偷偷摸摸地来到谢扶宸的牢房前,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光线微弱这个人的脸完全隐没在黑暗中,谢扶宸却已经知道,他一直等着的人终於来了。
小吏悄悄地将牢门打开了来,小声道:“娘子,谢公,你们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去外面看着点儿。”
“有劳了。”谢扶宸因手脚被铁链困住无法行动,只能向那小吏微微点头以示感谢。
黑暗中的人不急不忙地迈进牢房,光线一点点在她的身上移动,直到下巴的位置停了下来。
“你要见我?”
甄文君对谢扶宸相当防范,哪怕此人不到六个时辰之后就要遭受腰斩之刑,哪怕他铁链枷锁加身,甄文君总觉得这个老狐狸莫名令她紧张,所以她不想将脸置於光线之中,这样谢扶宸就无法从她的表情里猜到她心中所思所想。
谢扶宸跪坐在地上,他想抬头看看甄文君的脸,却被枷锁压得抬不起头来。大聿的枷锁设计的便是要犯罪之人降心俯首好好忏悔自己的罪行。
只能看到甄文君裙摆的谢扶宸轻叹一声,道:“阿来,你阿母她……是这样唤你的吗?”
听到谢扶宸提到阿母,甄文君眼神一凛:“谢公怕是忘了,我阿母已经被你害死了。”
谢扶宸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恨我吗?”
“本来是恨的。”甄文君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可你马上就要死了,一个死人我有什么可恨?他日谢家给予我的种种我已经悉数奉还。我的人生还很长,你不配叫我铭记一生。谢公放心,我甄文君这一生会尽我所愿地活着,活得更好!若说遗憾,大概便是不能亲手送谢公你上路这一桩小事,微不足道。”
谢扶宸颇为欣慰地一笑,点头道:“如此,甚好,甚好。”
甄文君有些看不懂,她不明白谢扶宸叫自己来见这一面的意义在何处:“谢公可还有什么别的指教?”
谢扶宸道:“对於你阿母的死,我确实有愧於心。当初将她接到汝宁来时不曾亲自去看望一眼,一直在忙於别的事,竟不知道她近在身边,叫我后悔至今。我说出来你也未必相信,你阿母的死并未是我授意而是一场意外。自她来汝宁,我就将她安置在汝宁城郊的一所别院中,不曾苛待。别院失火一事,我也是到了第二日才知晓,你阿母葬身火海……”
“够了!”甄文君打断他:“谢公有心还是无意,对甄文君来说都没有差别!从你们谢家以我阿母来威胁我逼迫我成为安插在卫庭煦身边的一把刀子时,我就发誓,要你们谢氏满门的性命!谢太行是如何对我们母女的,谢公你又是如何威逼利诱的,又是如何害我阿母性命的,甄文君没齿难忘!谢公今日对我忏悔又有什么意义?这一切都是你罪有应得!”
甄文君仰头冷笑一声:“谢公若真心忏悔,就告诉我,我阿母屍首如今被你丢在了何处。”
谢扶宸:“就在了犀山上,两棵柏树之中,你去一看便知。”
甄文君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立刻转身离开。
谢扶宸叫住她:“阿来!”
甄文君停住,却没有回头。
谢扶宸对着她的背影道:“这是你母亲取给你的小字,你不该舍弃它。”
甄文君道:“阿来早随着阿母一起死了,被你们谢家逼死的。从此以后这世上只有甄文君,再无阿来。谢公,还请一路好走。”
走出诏狱甄文君立即前往了犀山,在去的路上她想到了一件万分鬼祟之事。
那日她易容潜入谢家,云梦先生认她为“三郎”,还让她将已经死去的阿母手和眼珠好好保存,以进一步威胁她。可是方才谢扶宸却说阿母葬身火海?若是葬身火海手和眼珠如何能保存下来?就算保留下来最有可能的情况已经焦黑难辨,送给她以作威胁的话不怕引起怀疑吗?还是说阿母只是吸入浓烟窒息而死?
甄文君越想越觉得古怪,忍不住抽了小雪一鞭,加速往了犀山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