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训领旨离开之时栾疆还没缓过神来。
陛下这是着了神魔?从踏入太极殿那一刻起就有些古怪, 如今无论朝堂中枢还是民间地方, 四方压力堆积如山,谁都知道天子将甄文君提拔到身边正是想要她和卫庭煦两人共同辅佐自己, 给大聿女性更多希望, 告诉她们现在的大聿已经不同, 女人也可以当官封爵, 从而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势力。
甄文君是李延意重要的一颗棋子, 也是当下她手中能用的不多棋子之一, 将她提拔起来不易,如今有人想要将她往下按, 李延意居然没有任何反对, 就这让廷尉把她抓到诏狱去了?
莫不是天子还有其他图谋?栾疆见李延意无论是神情还是言语都颇为淡定,丝毫不担忧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身处险境?
李延意的淡定似乎也不是装出来的, 好像早就想好了应对计策……
栾疆渐渐觉得太极殿正中, 那高高台阶之上的女帝形象变得模糊了。
曾经的李延意和他认知里的女性还是颇为相似的。容易被周围环境左右情绪, 抗压性较弱,凡事喜欢以内心情感为基石,和多数男性帝王相比,李延意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实在太好猜测了。喜恶写在额头上,便不要怪他人加以利用。
栾疆是在庚氏的推荐之下从地方调任京中,在他心中庚氏对他有知遇之恩, 只要是庚拜交代的他都会尽心去做。起初, 栾疆和很多大臣心里想的是一样的, 虽然嘴上不敢说, 心里多少是有点看不上这个女帝的。
女人当皇帝,肯定一团乱。
最初的两年之中李延意所作所为和栾疆所料想的一模一样,只要人多嘴杂多几方声音在李延意耳边念叨,她的计划便容易被打乱。即便偶尔有些什么小伎俩也没什么太大的威胁,因为她来来回回的折腾说到底不就是为了一个谢氏阿歆吗?
而国舅爷图的是兵权,是天下贵族的权益,高下立见。
进入诏武三年之后,李延意女性帝王的形象在渐渐模糊,栾疆越来越不知道李延意在想什么。薄氏的崛起和这一出奇怪的行刺让栾疆捉摸不透李延意的目的在何处。
据说那谢氏阿歆突然出现在汝宁,还救了李延意一命,莫非这就是李延意想要的结果?还是为了谢氏?
不应该吧……
栾疆不敢下定论。
关训来拿甄文君时,甄文君没有一丝抵抗,将校尉符牌和长刀一并交出,对关训道:“关廷尉,在下入狱之前还有一件小事未了,可否劳烦足下等我一个时辰。”
关训没有说话,轮廓分明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情绪。但追随他的下属已经看出来关训默认了,关廷尉何等正直不阿,若是不同意肯定会在的第一时间言辞拒绝。
“若是廷尉不放心,大可将在下手脚铐起来,派人随我一块儿去。”甄文君提起手腕来让他铐。
“不必了。”关训道,“你要去何处,关某随你一块儿去便是。”
甄文君没想到一向以铁面无私着称的关训竟还有这般温和的一面,她抬起身来望着关训,感激一笑。
当初姜妄被逼偷了关训的廷尉蛇符打算丢到地下水道里一冲了事,还是甄文君拚死追回来的,最后姜妄丢了官职到底也保住了脑袋,和关训住在一块儿,当他的谋士。
这些年来关训依旧兢兢业业地为天子审讯罪臣,李延意登基之后依旧保留了廷尉署,关训还是头一把交椅。天子大刀阔斧地改革和推行变法,自然少不了利益对冲,不少大臣都被关入诏狱之内,昔日里冷冷清清的牢狱倒有了些热闹气氛。
关训的手段依旧雷霆,一旦落入他手中等於已经交出了半条命。诏狱是何等地方,甄文君早有耳闻。如今被弹劾入狱已是抱虎枕蛟,这个年轻的女子却没有一丝惊慌,在入狱之前她做的唯一一件事却是帮一个人收屍。
甄文君去了汝宁城中,花了不菲的价格买了一口松木棺材,又准备了一身全新的干净衣衫,去了乱葬坑。不怕脏也不怕臭,她在乱葬坑内寻觅了半天,终於找到了一具浑身是箭的女屍。
甄文君将女屍身上的箭一根根拔去,为她梳理好妆容,裹好衣衫,抱入棺木之中,从袖中掏出一副残旧的鞭子看了一会儿,一并码放好,甄文君垂着头看棺木之中的人半晌,然后将棺木合上了。
“在下想将此人葬在了犀山顶。”甄文君回首向关训施礼,“还需一个时辰。”
关训闭了闭眼睛算是应许。
将阿熏葬在了了犀山顶,拍平最后一铲土之后,甄文君直起酸痛的腰。
夕阳已落,大地被一片冰冷的青光笼罩。
她想起了绥川谢家的小院子,想到了那个耐心教她写字、习武的少女,那个总是对她微笑,保护她的阿熏。
那时的阿熏是她最最喜欢之人,是这世上除了阿母之外唯一对她好的人……
她曾经以为她和阿熏能够一直在一起,共同成长,相互扶持。她们会一直都是世界上最最亲密的姐妹,直到老了也会住在一块儿,死后安葬在一起。甄文君几乎都要忘了年少阿来曾有过这样单纯的想法。
谁能想到如今结局。
若是告诉神初六年的阿来:“他日你会与阿熏成为仇人,甚至能狠下心来杀她。”恐怕阿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