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时只是临时夹闭了血管,若想完美止血还得缝起来,说话的功夫她已经拿着持针器把手伸了进去。
这是顾衍之第一次近距离看她手术,没有无影灯,没有先进的手术器械,也没有视野清晰的手术导航,越是极端恶劣的环境下越考验医生的技术和心理承受能力。
陆青时戴着手套的手很稳,速度保持在了一个稳定而又快速的频率上,一手缝针一手打结,配合得天衣无缝,从顾衍之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见她额头上的汗水,略有些脏污的脸,那双眸子依旧很明亮,带着一往无前的笃定,莫名让她安了心。
很奇怪,向来游走於生死之间的人竟然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她信奉的以前是自己的配枪,如今是自己的拳头,现在要再加上一个陆青时。
这样的认知逐渐和心跳一起清晰起来的时候,顾衍之看着她柔和的侧脸,喉头微动。
她想说什么,耳返里却传来一阵纷杂的电流,与消防队长焦急的声音。
“顾衍之,撤离!马上撤离!你们刚刚按下的开关不是关闭总阀门打开通风橱,而是关闭通风橱打开气阀,据监测现在厂区里的氯乙烯浓度已经达到了一个阈值!随时可能爆炸!马上撤离!马上撤离!”
顾衍之回头看一眼正在聚精会神手术的陆青时:“不……”
“放弃伤员!马上出来!”现场总指挥一把抢过了通讯器吼道:“这是政府的命令!!!”
向来有泪不轻弹的消防教官攥紧了拳头,眼眶发红:“去他娘的命令,要我放弃我自己的兄弟我做不到!!!”
“那你就要为了他一个人牺牲你周围所有的救援人员吗?!他们也都是为了救人才冲进去厂区的,大家的初衷都没错,这样的结果谁都不愿看到!要怪该死的陈国立中饱私囊政府给的经费建的他妈的豆腐渣工程!”
关於氯乙烯泄露的来龙去脉她不想知道,顾衍之的目光落到身边的战友身上,躺在地上的刺儿头身上,最后落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身上。
心底紧绷的那根弦,微微动摇了一下,顾衍之抿紧了下唇,这抉择对她而言太过痛苦,以至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视线落到自己身上,陆青时似有所觉,但依旧没抬头,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让他们先出去吧,我和你留下”
仿佛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也有些说不出的感激,她们都不再是会为情所困头脑发昏的人,顾衍之站了起来,撤离的命令传达给了另外两位消防员。
那二人挣扎着犹豫着,还是拗不过上级的命令,拿起装备准备撤离。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离他们五步远的仓库大门发出了厚重的闷响,铁门摩抆的声音让人牙齿发酸,顾衍之抬头,重若千钧的自动屏蔽门缓缓落下。
应该是应急装置被触发了,一旦车间里的氯乙烯浓度到达一个标准就会自动触发紧急制动,那是一道防弹钢门,她认得,目的就是完全阻断氯乙烯的泄露,或者说,即使发生爆炸也不会威胁到外界一丝一毫,至於里面的人就……
顾衍之看一眼埋头缝合的陆青时,冷汗从她额上滑落,谁也没有料到她会突然站了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用肉体抵住了逐渐下落的钢门。
肌肉与骨骼瞬间撕裂般的疼痛让向来坚强的消防教官嘶吼出了声,厚重的钢门压在了肩膀上,顾衍之扑通一声单膝重重跪在了地上,溅起一片粉尘。
她咬牙切齿,目呲欲裂,却也没有催促陆青时,只是在凭一腔孤勇与绝对不能让她受伤的信念在支撑着。
另外两个消防员也扔下了厚重的装备扑了上去,但在机械眼里,人类的力量渺如蝼蚁,不值一提,即使多加了两个人也只是阻止钢门下落的速度变慢了一些而已。
三个人的膝盖都跪入了尘土里,陆青时做得专注,这是她的舞台,她必须心无旁骛,稍有不慎,患者不会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她才成为了今天的陆青时。
如果说刚刚她的手速还保持在一个稳定的频率上的话,那么现在就是一味图快,让人眼花缭乱,缝针打结抽线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顾衍之已经双膝着地,完完全全跪在了地上,双手再也撑不住屏蔽门的重量,钢门落在肩头的时候整个人咬牙切齿目呲欲裂,痛苦令她的全身肌肉都痉挛了起来。
“走……快走……”顾衍之嘶嘶抽着气,从牙缝里蹦出了简短的句子,却是在对着她的战友说的。
“队长!”另外两个人也没能好到哪里去,满头大汗,因为太过用力脸色涨得通红,膝盖陷入了尘土里。
顾衍之用掌根抵住持续下落的屏蔽门,锋利的门下缘划破她的手套在掌心里留下了一道口子。
“快点……我要……没力气了……”
那边发生的情况她并非熟视无睹,在又一次没夹起来缝针的时候,医生似乎对自己忍无可忍,暗骂了一声“艹!”
陆青时深吸了一口气,冷静,镇定,时间来得及,一定来得及,刺儿头不会死在这里,她不会死在这里,顾衍之更不会死在这里。
薯条还在等着她回家,她还有需要去完成的事。
哆嗦的手指终於利落地打完了最后一个结,陆青时抄起线剪剪断线头:“好了!”
顾衍之猛地回头:“快点过来!”
另外两个消防员也松了手去帮忙,沉重的屏蔽门的全部重量压在肩头的时候,骨骼一声脆响,顾衍之的另一只腿也重重跪在了地上,水泥地面微微凹陷进去。
顽强的消防教官硬是一声不吭,直到刺儿头被安全送出了门外,医生从她身前的缝隙里钻了出去,她的战友也一一爬了出去。
陆青时回头:“你快出来!”
顾衍之没说话,整个人被压弯了腰趴在地上,她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松手的话就是满清十大酷刑之一——腰斩或者断头。
她不是不想松手,她是根本松不了手,顾衍之从门缝底下那一丝微弱的天光里窥见医生绝美的面容,她偏了头,去牙齿咬住胸前的通讯器跟她告别。
“你快走吧,明天……就要你一个人去接薯条回家了……还有汉堡……嗯……照顾好它……还有……”
耳返里传来医生激烈以及略有些哽咽的声音:“顾衍之!答应别人的事就要做到!我不会让你死!你少把汉堡扔给我了,你家那条傻狗我受够了!!!”
消防教官咳了两声,低笑起来,因为嗓子沙哑的缘故,声音也分外有磁性一些。
“青时啊……我……”
她话音未落,一双手从门缝底下的空隙里伸了进来,医生用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垫在了她身上和持续下落的屏蔽门之间。
陆青时吼了出来,眼眶微红:“你闭嘴!!!”
还未说出的话就这么戛然而止,可是那蔓延在心间持续不断的暖流却让她慢慢红了眼眶。
在陆青时看不到的地方,顾衍之喉头微动着,晶莹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队长撑住!”另一名消防员也扑了上来,如法炮制,用手抬住了厚重的钢门,脸憋得通红,替她争取着一线生机。
另一位消防员则拽住了她的脚:“一二三,起!”
陆青时与抵住门的那位消防员一同使力,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竟然微微留出了一丝空隙。
看着她被拽出来的时候,陆青时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肌肉酸痛,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一二三,准备,撒手!”
厚重的钢门在眼前落下溅起了一片尘埃,陆青时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大口喘息着,从手指到手掌青紫红肿一片,小臂肌肉也酸痛难忍。
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维持多久,一阵轰隆隆犹如闷雷一般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顾衍之一骨碌爬了起来,扶起她:“快走!”
另外两名消防队员也抬起了担架转身就跑,那一点儿微弱的火光与朝阳一起升起,穿透迷雾射向了苍穹,大地微微颤动,放在救护车小桌板上的水摇摇欲坠。
郝仁杰手里的泡面盒子微微抖动,他踹一脚於归:“你他妈的别抖腿”
於归正缩在救护车里打盹,猝不及防被踹醒了,一句“卧槽”还没脱口而出,就被从厂区里传出的巨响震聋了耳朵,抱头鼠窜。
火舌舔舐着大地,热浪席卷了一切罪恶,粉尘,石灰块,断裂的钢筋、碎掉的木板……犹如下雨一样劈头盖脸而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顾衍之挽住她胳膊的手变成了紧紧交握在一起,她拉着她在火场里夺命狂奔,劲风扬起了她的制服外套,脖子上挂着一枚子弹壳随风晃荡着,火光是蓝与白的背景色。
“顾……顾衍之……我跑不动了……”医生想停下来喘一口气,拉着她的人猛地回头,紧紧抱住了她。
“趴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