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清晨空气凛冽而清新,太阳还未出露出头,红彤彤的朝霞隐在云层里,淡蓝色的雾霭漂浮在高楼大厦间,路灯还未熄灭,星光已经黯淡下来。
她的女朋友在陪别人。
於归拎着一罐可乐上了天台,即使很伤心难过,她仍记得规章制度,工作时间不喝酒。
郝仁杰与她轻轻碰了杯,大家都闭口不谈感情事,反而聊起了徐干坤。
於归也是现在才知道,他的妻子早些年间出了车祸,被酒驾司机撞成了植物人,躺在北京的高级疗养院里至今不省人事。
他没有再婚,和母亲住在一起,独自拉扯女儿长大,所赚的钱一部分给妻子交医药费,一部分留给女儿,让她上最好的幼儿园,接受最好的教育,衣食住行都要是最好的。
在世俗油腻的外表下也藏了一颗不算深情但十分有担当的责任心。
郝仁杰问:“你能原谅他吗?”
於归想了一会儿,摇头:“还是无法原谅”
那些对她做过的事也曾深刻发生在她的生命里,她因此痛苦过,挣扎过,放弃过,她想,她无法原谅他。
但是这份痛苦也激出了她的好胜心,使她变得更加强大。
有时候对对错错,因果难明,谁都说不清。
於归想,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讨厌他也并不妨碍她尊重他作为医生的身份。
他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医生,并不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
半晌,少年把瓶中最后一口可乐喝光,晃着脑袋笑了。
其实她怎么看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徐干坤的母亲,他的女儿,敬他,爱他,认为自己的儿子,父亲,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英雄就好了呀。
於归想明白了一些事,站了起来,伸个懒腰:“走吧,天亮了,准备开工了”
两个人肩上的担子都很沉,并不是能休息的人,所以短暂的补眠之后,各奔东西,这次顾衍之没时间给她做早餐了,一人拿了一块面包边走边嚼。
顾衍之去消防队,陆青时去医院,只是在路过街边的一个小摊时,医生摇下了车窗。
很快,手艺人把配好的钥匙递到她手里,陆青时递过去零钱,把两串一模一样的钥匙搁进包里,重新挂挡出发。
於归已经在电话里告知过她徐干坤不幸牺牲的事了,她本以为今天的急诊科会有点消沉,谁知却意外地井井有条。
实习生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分诊台里的护士忙着接待病人,她来的有点晚了,主治医生已经开始查房了,陆青时走过去,他们自动让开一条路,她站在了病人的右侧,其他人依次站好了。
观察室里的伤员依旧人满为患,陆青时挨个看过去,检查了大病历以及主治医师查房录,不时提问,被抽到的几个人都对答如流,护士长汇报夜班情况,她摘下听诊器点头。
“做的不错”
一场意外倒是使急诊科的每个人都迅速成长了起来。
她看一眼走廊墙壁上贴着的照片,是为数不多的科室合照,她挨着徐干坤站了,脸上的表情有点拽,而徐干坤呢,笑得油腻。
再油腻如今也看不到了。
医生吐出一口气:“好,今天的查房就到这里,该出门诊的出门诊,上手术的做手术,实习生去急诊留观室帮忙,有问题及时汇报,解散!”
陆青时一天总是忙忙碌碌的,灾难过后收尾的事很多,除了日常门诊手术之外,各种记录表格清单山一样压在了办公桌上。
作为实习生的於归就更忙了,她的忙体现在体力上,经常从这个楼跑到那个楼拿东西,在这个楼做手术,去那个楼听课,跟着陆青时一起出门诊积累经验,做手术提高技术,偶尔还安慰个患者,帮别的医生跑跑腿打下手。
至於安冉的病情她送到医院由神经外科接收之后,就不再过问了,但架不住有人接二连三来问。
向来温和的人在又写错了一份病历之后忍不住发火了:“你去问神外的医生啊!问我干嘛?!我就是一个实习生!!!!”
方知有一下子哑了火,倒也不是真的想来问她,主要是想多看她几眼,想跟她说说话,两个人有一阵子没有同床共枕过了,她很想她。
“对不起……”
“停”於归打住:“你要是再跟我提安冉的事的话,我就搬出去住”
方知有一下子急了:“我做什么了吗?!我什么都没做!这件事你真的冤枉我了,小归,你听我解释!”
任由她嘴皮子翻烂,於归也只是沉默摇头:“和你做没做什么没关系,是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
方知有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柔软哀伤起来,静静看着她,嗫嚅了几下嘴唇,什么都没说出来。
於归笑笑:“你给我时间,过阵子……就好了”
所有不能消解的东西都交给时间来解决吧,总有一天她会忘了安冉,和她重新开始,和好如初。
但她没想到的是,安冉没给她时间。
“进来”於归敲了两下门,听见回答,推门而入。
陆青时把手里的文件夹一阖:“什么事?”
“喔,没什么事,就是想告诉你,徐主任的追悼会明天下午两点在锦州市殡仪馆举行”
“好”陆青时点了头,很罕见地鼻梁上架了副黑框眼镜,手里拿着一根2B铅笔,白大褂袖口有些脏,看样子是在写写画画。
於归踮起脚想一探究竟。
陆青时面无表情:“《外科学》抄完了吗?”
某人屁滚尿流。
医生弯起唇角在十二月末的冬日暖阳里笑。
打开画本来是一张素描。
作为医学生她的绘画基础很扎实,除了人体器官解剖图外,画什么都栩栩如生。
当年教她绘画的老师曾说:“哪一天要是不当医生了,可以用这门手艺混饭吃”
陆青时一笑了之。
她真正想画的,只有那一人,一猫,一狗而已,
追悼会那天,顾衍之特意请假陪她一起出席,两个人俱是一身黑,她黑色风衣长裤,内搭衬衫,黑色皮鞋,领带是陆青时给她打的,她鲜少穿正装,还有些别扭。
陆青时替她正了正肩膀:“很帅”
消防教官为这一句夸奖微眯起眼睛笑,亲了亲她的手背:“你也是”
陆青时简单地穿了黑西装,黑色铅笔裤,不太喜欢穿高跟鞋的人今天也穿了,通身上下并无装饰,只在胸口簪了白花,素雅洁净。
顾衍之拉起她:“走吧”
军人牺牲后棺盖国旗,而医生则盖上了象征人道、博爱、奉献与牺牲的红十字旗。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个职业有异曲同工之妙。
陆青时上前去递了一束菊花。
风吹过来,漫山遍野的菊花香,枝头积雪消融,冬日的天空又高又远,虽还远远不到万物复苏的季节,但冬天终究是要过去了。
於归跟着众人一起鞠躬,被徐母拉着的小女孩始终很乖,葬礼全程不哭不闹,只是在自己的奶奶红了眼眶的时候,从小小的兜里翻出纸巾给奶奶抆泪。
直到棺盖落定,祖孙俩这才无声地哭起来。
葬礼结束后,於归走过去给了这个乖巧的小姑娘一个棒棒糖,是徐干坤救下的那个孩子塞给她的,她揣了很久很久,从兜里拿出来的时候糖纸发皱。
她摸了摸这小姑娘柔软的头发,轻声说:“你爸爸是英雄哦”
小女孩拿着糖追了两步:“於姐姐”
她顿住脚步,回眸。
小女孩冲她粲然一笑,眼眶还是红的:“谢谢你”
於归挥挥手,转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