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大眼睛看着妈妈,渐渐地止住了哭声,瘪着嘴巴,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啪”地一声一个鼻涕泡砸在脸上,她终於笑起来,甜甜地搂住了妈妈的脖子。
江静抱着她,在孩子柔软的后背上抆了抆眼泪,再回头的时候看见门外站着傅磊,等她安静下来这才推门出去。
傅磊指指她的脑袋:“什么时候剃的?”
江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今天进舱,我怕她剪头发会哭,就去理发店剃了,也当是陪她了”
“给我”
“什么?”
手里的假发被人拿过去,傅磊走近一步戴在了她头上,又调整好方向。
他端详着:“嗯,还是这样好看”
江静脸色有些红:“去你的”
他摸着自己头上薄薄的一层硬茬笑了:“或许我也该去剃一个光头”
“两个光头还不够啊,丑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够,我们是一家三口嘛”
於归在走廊拐角处站着,背靠着墙壁,微微阖上眼睛,手里的易拉罐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凹陷下去。
她咣当一声扔进垃圾桶里,自己也走入了黑暗里。
肿瘤医院的医生发来检查结果的时候,陆青时正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即使是没有人的时候,她的脊背下意识依旧挺得很直,手放在桌上,那是一种随时准备冲出去抢救病人的姿势。
直到细微的一声“叮咚”打破了她的小憩,陆青时指尖划着屏幕,把扫描件放大来看,代表肿瘤标志物的血红蛋白……又升高了啊。
医生闭上眼,冬雨如约而至,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线。
有人敲门。
她又坐直了些:“进来”
於归:“陆老师,全科会议”
陆青时拿起白大褂起身:“走吧”
她推门而入,环视了一圈会议室,唇角挑起一丝嘲笑:“什么时候我们急诊科的会议也需要外人参加了?”
傅磊和江静坐在下首,一言不发。
坐在主位的另有其人,那原本是徐干坤的位置,后来换成她,现在是……
孟继华穿着病号服,坐在轮椅里,剧烈咳嗽了起来,一时也没人顾得上她的冷嘲热讽,於归跑去接了一杯热水放在他面前,刘长生替他拍着背顺气。
孟继华冲她挥挥手,眼珠浑浊不堪,已是病入膏肓了:“坐吧,孩子”
陆青时根本没打算跟那两个“人”共处一室,她就保持着推门而入的姿势准备关门了。
孟继华看向她,他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说话不太方便,没说几句就咳起来。
“青时,我有最后的几句话想对你讲”
陆青时握着门把手的手一滞。
“这是科主任的认命书……”刘长生把薄薄的一张纸推了过去,孟继华喘着粗气道。
“在上面签字……以后你就是急诊科的行政主任兼病区主任了……我知道老徐在时,你与他多有意见不和,那个时候我不得不为了长远打算和医院大局委屈你”
“但是现在……”他捂一下胸口,有点后继无力:“你能自己做主了”
薄薄的一张纸上写着超乎她意料之外的年薪,陆青时扯着嘴唇笑了一下,她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
刘长生看她神色莫辩,还隐隐挂着嘲弄的笑意,也接着开了口:“陆大夫,你还年轻,未来还有更多可能,你一定能比我和老孟走得远得远,所以,接受吧,这也是老孟的一片心意”
陆青时指尖敲打着那份薄纸,唇角挂着冰冷的笑意,於归从来没见过那样的陆老师。
冷漠、尖锐、浑身是刺。
“我觉得你们是在拿钱侮辱我,想我救他们的孩子”
她冷笑了一声,摇头:“我更想看着那个孩子死,他们痛不欲生的表情呢”
於归抿了一下唇角,但抬眸看去,坐在角落里的傅磊和江静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呢。
光是摇头的动作就让孟继华剧烈咳嗽了起来,他捂着唇,手背跟橘皮一样。
陆青时的目光闪了一下。
“不……我们是想请你自己……救自己”
“我很早就说过了……培养一个外科医生不容易……培养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更是难上加难”他佝偻着背,骨瘦如柴,窝在轮椅里咳嗽,却令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的一场演讲。
那个时候的他精神头还很足,穿着崭新的白大褂,挂着院长的胸牌,站在大礼堂的讲台上侃侃而谈,真情流露。
“失败不应该成为你退缩的借口,而是应该成为你奋进的理由……青时啊”他似在叹息,又似在惋惜:“你已经比我,比你爷爷,比这世界上大部分的医生,走的还远了,但那也不是终点……只要还活着……一切都不是终点……”
“你应该活下来……去……去救……更多人”他剧烈咳嗽起来,从指缝里溢出暗红色的血液。
“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更多无法治愈的人……”
“老孟!”刘长生察觉到不对,扑过去扶他,扒开他的手,猩红一片,顿时老泪纵横。
傅磊站了起来,江静也站了起来:“首先请允许我们为从前的事,以及那天发生的不愉快道歉”
两个人一起鞠躬。
陆青时握紧了拳头,脑袋开始隐隐作痛。
“但我们这次来不是为了佩佩的病情,而是为了你自己的脑肿瘤,青……”他想了想,换了个她更容易接受的称呼。
“陆大夫,你爷爷也很担心你的病情,不然他老人家不会大老远地把达芬奇送到仁济医科大来”
“就让我们的团队为你做手术吧,你活着,才能救更多的人”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还在读书的时候,她和傅磊认识不久,她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看书,阳光从落地窗上洒进来,地板上一片斑驳的光影。
少年拿着一本厚重的《解剖学》捅了捅她的胳膊:“青时,你为什么学医啊?”
少女合上书,冲他笑了笑:“因为,想救更多人呀”
“这么巧吗?我也是诶”
少年也挠着后脑杓笑了起来。
陆青时闭上眼睛,唇角浮起冷笑,笑到停不下来,浑身微微颤抖,如毒蛇一般冰冷的目光刀子一样戳向了屋里的每一个人。
“说什么想要救更多人,去帮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病人,其实还不是想要救自己的女儿,你知道你那个劳什子破机器无法避免所有出血,所以需要一位有过体外肿瘤器官切除术经验的医生来做主刀,但我现在的状态已无法主刀超过六个小时的大型手术,所以想先给我做手术,手术成功一举两得,我感恩戴德给那个小杂种做手术,手术不成功就当人体试验了”
她咬牙切齿:“是这样,我说的没错吧?!”
傅磊缓缓摇头,上前一步:“不,我既想救你,也想救佩佩”
“我不否认你说的想让你替佩佩主刀,你是全世界拥有此类手术经验的第一人,佩佩的血型也不是RH阴性血,手术成功率起码提高了5%……”
陆青时激烈地打断了他的话:“够了!我的经验是怎么来的你知道吗?!是我儿子的死促成了我的经验……”
不知何时起,她微微红了眼眶,用手扶住了额头,来抵挡一阵一阵的疼痛。
“傅磊,你还有没有心?那也是你儿子啊……”
傅磊比她更痛彻心扉,一个七尺男儿在这么多人面前掉下泪来,江静攀着他的手臂默默泪流满面。
“佩佩也是我的女儿”
“你懂两个孩子都得了同一种病的心情吗?”
“陆青时,你不明白”
他用手捂住了脸:“要惩罚就惩罚我就好了呀,为什么要冲着我的孩子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陆青时看着这场闹剧。
冬雨最终化成了小雪,窗台上最后一株绿植被霜雪压垮。
差不多该做个了断了。
她缓缓起身,拿起了那张任命书,於归看着她一点一点撕成碎片,随手一扬,室内下了漫天遍野的暴风雪。
位於风暴正中的人轻轻摘下了自己的胸牌,压在了桌上,手掌松开,底下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但於归很多次觉得,那张脸是笑着的,此刻除外。
“从今天起,我在仁济医科大的职业生涯就结束了”
“以后不会再当医生,更不会再拿起手术刀救人”
“毕竟,我也是个要死了的人不是吗?”
随着她轻轻关门离去的声音,少年人蹭地一下红了眼眶,比她更先追出去的是另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