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时切开心包,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医生的脸色唰地一下变苍白, 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她微微敛下眸子, 喘息着。
和乐乐一模一样的出血, 几乎是同一位置的房间隔损伤, 历史难道要再一次重演吗?
维克多操纵着机械爪转过来:“陆,我来帮你……”
陆青时拿止血钳架住了机械爪, 抬头,那双眸子里有一丝血红。
“不, 谁都别动, 我自己来”。
“陆老师……”於归动了动嘴唇。
陆青时置若罔闻,几个急促的呼吸之后, 她的目光变得平静了下来。
她远涉重洋,蛰伏三年,为的不就是此刻吗?
挑战与超越同样是写进医学生誓言里的语录, 但也不仅仅只是此而已。
她想像顾衍之说的那样,以这样一场悲壮而又惨烈的手术和过去彻底告别。
此时此刻, 乐乐也会在天上看着吧。
对不起……当年的妈妈无能为力, 但是如今的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乐乐……如果你在,请保佑我。
下腔静脉型房间隔缺损, 一般缺损面积很大,又因为位置低且深,常规术前检查难以发现。
当年乐乐也是因为大家都在顾着切除体外的肿瘤而忽略了这一点,於是造成了大出血, 再加上珍稀的血型令手术难上加难,所以不幸去世。
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再拿五个单位A型血和冷沉淀来”巡台护士赶紧跑了出去取血。
陆青时继续专注手上的活,於归拿肌肉拉钩暴露出了右心房,她伸手确认了一下下腔静脉瓣的位置。
不知道怎么的,今天在台上,寡言少语的人罕见地话多起来。
“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辨认哪里是静脉瓣,哪里是缺口下缘”
於归一怔,陆青时把手里的止血钳放下:“青云,取5mm心包片,我来做修补”。
“好”刘青云闻声而动。
“於归”她又叫了她的名字。
“一个好的外科医生都是从三助做起的,从三助、二助、一助到主刀,这是一个漫长而又枯燥的过程,但有的人即使成为了主刀,也绝对称不上是优秀的外科医生”。
“何为优秀?”
“忍耐、坚持、冷静,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与永远不放弃患者的决心”。
她没有抬头,只是在专注做着自己的事情,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见她秀美的下颌线,略有些寡淡的眉毛,也许是因为痛楚吧,那双眸子没有之前那么亮了,汗水滑过她的脸颊,落进领口里。
墙上的时锺走过第十四个小时,她胸前的手术衣湿了一大片。
有观摩的学生实在支持不住了,靠在墙上打起了瞌睡,而陆青时的手依旧很稳。
少年人眨了一下眼睛,把雾气逼出去。
“够了,陆老师,下面的我们来吧”。
维克多也已经操纵着达芬奇复位了绝大多数器官,有些忧心地看着她:“陆……”。
“不……”陆青时没回头,深吸了一口气,来抵御身体里翻江倒海的疼痛。
她咬紧了下唇,汗如雨下:“这是我的手术”。
於归捏紧了手里的器械:“陆老师……我其实很想问……为什么你又会出现在这里……明明那么讨厌……恨不得他们去死……为什么又要……”
她说到最后开始哽咽,勉强克制住自己不在手术台上落泪:“其实那天我是想劝你接受手术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就说成了那样……比起其他人我更想你好好的……好好地活下去……”。
她终於抽空抬眸看了她一眼,凛冬散尽,她在她眼里看见了春天。
和顾衍之如出一辙的温柔、平和、安静而又有力量。
以前的她虽然偶尔会笑,但那笑容底下始终藏着她读不懂的哀伤,但也不是刻意为之,就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深深寂寥。
更多的时候是冷漠的,尖锐的,刻薄的。
即使对待病人她也没有多少耐心,对待同事保持了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微妙距离。
对待实习生虽然负责,但也没有丝毫温情,她不是第一个被骂哭的,但据说是第一个坚持了这么久的。
她是天才,也是恶魔。
但有一天,恶魔也会飞上天空,把温暖撒向人间,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春天。
要说原因,她真的讲不出来,但这一瞬间,脑海里仿佛掠过了很多画面。
有她第一天入学,穿着白大褂对着红十字旗宣誓。
那是一个医生职业生涯的起点。
也有父亲临终前,躺在隔离病房里无力地喘息,骨瘦如柴,胸腔深深塌陷下去,身旁的医务人员在记录他的数据。
她穿着隔离服,拉着他的手,痛不欲生,而他的父亲只是笑,用最后的力气跟她说:“青时别怕,爸爸是死得其所”。
亦有她年迈的爷爷早出晚归,在朔九寒冬里给家境贫寒的青年学子们补课。
更有徐干坤因救人耽误治疗而死,孟院长临终捐献遗体用作医学研究……
以及顾衍之问她的那句话:“如果佩佩只是一个普通人的孩子,你会救吗?”
会。
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仅此而已。
如果说再有多的,那也就是像父亲说的那样,军人战死沙场,医生坚守岗位,死得其所。
用这一点微弱的萤火,照亮后辈人前进的方向。
努力用自己的光和热,让每一颗星星变完整。
这是乐乐对她的期待,对一位医生母亲的期待。
她就是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上了台,只是……
陆青时敛了一下眸子,手里动作不停,在越来越剧烈的疼痛间隙里恍惚看见了某个人的影子。
她一定会很生气的吧。
她尊重她的所有决定,唯独这个,她接受不了。
陆青时知道,她对她永远问心有愧。
陆青时自始至终也没有回答於归的话,隔着口罩能察觉到她在微笑,只是轻轻说了一句。
“谢谢”。
麻醉医站了起来:“陆主任,维克多医生,体外循环最多还能坚持一个小时,请尽快”。
尽管她已经辞职,手术室里的人还是下意识地称呼她为“陆主任”。
陆青时加快了速度:“来,我们继续”。
观摩好的医生做手术是一种艺术,尤其是她有一双工匠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又窍细。
镜头拉近,或开或合,翻转腾挪,用十指舞出了一种特殊的美感。
刘长生端着茶杯看了很久,大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以陆青时为核心,整个人手术室拧成了一股绳,井然有序,虽然缄默却有无形的力量弥漫开来。
她的速度和达芬奇不相上下,维克多操纵着它重建大肠和小肠的血管,她着手开始修复房间隔损伤,一人一机保持在了一个微妙的节奏上。
直到……
陆青时咬紧牙关,头痛欲裂,她又没法用手去扶,猛地一下撑在了手术台上。
器械掉落,咣当一声脆响。
“陆老师!”於归用胳膊肘一把扶稳了她,眼里一片雾气,她拚命摇头:“不做了……我们不做了……你去休息……剩下的我来……我和师兄做过模拟……我们可以的……相信我……陆老师……”
“镊子”她缓缓站直了身子,郝仁杰伸着手,咬牙切齿,没把她要的器械给她。
於是那个人缓慢而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镊子”。
他一个大男人把器械递过去之后,就转过身背着他们哭了。
“心包片”她的语气淡下来,声音变得飘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