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来,看这里, 新娘笑一下, 诶对”。
“新郎不要傻笑, 看镜头!”。
蓝天白云草地上举行的婚礼仪式, 参加者都是医院领导和同事, 刘青云拉着陈意的手有些窘迫,在司仪和摄像的指导下更是不知所措。
底下哄堂大笑, 於归和郝仁杰一起拍桌子大喊:“亲一个,亲一个!”。
这帮猪队友, 陈意嘴都要气歪, 但看着老公微红的脸,与大家喜气洋洋的气氛, 也少不得带上几分新嫁娘的羞涩。
尤其是他慢慢凑过来,陈意缓缓闭上眼,吻落在了唇上。
底下吹起一阵善意的口哨与尖叫。
摄影师按下快门。
蓝天白云下, 绿草地上撒满了玫瑰花瓣,花团锦簇的拱花门前, 穿着帅气西装的外科医生与身披洁白婚纱的麻醉医生完成了一个圣洁的亲吻。
这样幸福的时刻, 光是在底下看着就让人热泪盈眶。
於归有些恍惚,司仪提议大家上台合影, 她走了两步,又回来捏住手机。
今天的於归也穿了裁剪得体的礼服,踩着小细高跟,头发整齐地盘上去, 露出光滑修长的脖颈,耳坠上挂了小小的流苏,用来修饰脸型和锁骨。
三年时光,岁月沉淀出了气质,足够她变得精致又迷人。
她挨着陈意站了,对方趁着摄影师调整参数的功夫跟她窃窃私语:“我们科好几个麻醉医跟我要你的联系方式呢,怎么样,考虑下?”
於归顺着她的目光瞥过去,有一个刚进医院不久据说是省卫计委领导家的公子,也在麻醉科当主治医生,前途无量,长的也还行。
三十出头的男人察觉到她的目光,微笑示意,於归不着痕迹挪回视线,皮笑肉不笑:“姐姐,我谢谢您嘞”。
“你还想单到……”陈意维持住脸上的表情,摄影师再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好,大家一起看这边,一二三,茄子!”
冗长的仪式总算结束,於归早就饥肠辘辘,端了餐盘到处觅食,刚刚的那位贵公子凑过来,端了一杯香槟给她。
於归往嘴里塞着蛋糕,大快朵颐,根本没腾出手来接:“对不起,今天我值班,不喝酒”。
贵公子脸色抽了抽,又夹起一片三文鱼蘸了芥末和酱油放进她碟里。
“尝尝这个,很好吃的”。
於归看一眼,把嘴里的蛋糕渣子咽下去:“野生三文鱼产於大西洋和太平洋北部,数量极少,有严格的捕捞期限,现在并不是捕捞的季节,所以市面上大部分的三文鱼都是人工养殖的虹鳟,和海水鱼不一样,淡水鱼极容易滋生寄生虫”
她舔了舔嘴巴,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绿,心中暗喜:“啧,说到寄生虫,前两天我还做了一台牛带绦虫的,从肠子里拉出来满满一大盘,看着跟面条一样……”。
呕——
贵公子喉咙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脸色煞白,转身踉踉跄跄走了。
於归暗爽,捻起那块三文鱼塞进嘴里,哪那么多寄生虫,管他的,先吃了再说!
她正吃的正欢,手机震起来,於归拿纸巾抆抆手,接起来,顿时脸色一变,提起裙子开始飞奔。
郝仁杰也从人群里穿梭过来,还有其他几个医生也都站了起来,於归跟二位新人打过招呼:“机场有人晕倒了,我过去一趟”。
即使她已经成长为了能独当一面的医生,刘青云作为师兄还是有些忧心:“好,搞不定打电话给我,我这边马上结束也回医院里”。
於归摆摆手,踩着高跟鞋跑走:“不用,你们大喜的日子,交给我吧”。
跑了几步直觉得这细带子磨得脚后跟生疼,於归索性脱了下来拎在手上飞奔,所幸婚礼场地离医院不太远,救护车已经在等着了。
她三两步跳上车,从顶上的缝隙里抽出一双在手术室里穿的软底鞋套上,郝仁杰紧随其后也钻进了车厢,还有两个实习生也跟着一块儿去。
车门落锁,迅速出发,救护车鸣笛,其他车辆避让,迅速闯过了红灯,拐上前往机场的主干道。
於归拿了件白大褂套上,郝仁杰把听诊器递给她,看着她依次取了耳坠塞进白大褂侧兜里,又从随身的包里取出胸牌别好,散了挽得精致的头发,随意扎成一个不碍事的马尾,马克笔插进上衣口袋里,整装待发。
到底是和五年前的那个菜鸟不一样了。
救护车只能开到国际到达门前,车门拉开,於归把急救包甩上肩头,迅速跳了下来,跟着机场的地勤人员一起往里跑。
“什么情况?!”
“乘客,男,四十五岁,飞机上无任何异常,到达后排队出来时突然晕倒……”
他一边说,於归在心里迅速判断着,四十五岁,中年,高血压贫血或者心肌梗死?
机场,坐飞机,过度通气综合征?
但地勤到底不是医务人员,无法给出更准确的描述,还得靠自己望闻问切。
一眼就看见大厅中央围起了人墙,於归从中间插过去:“先疏散人群,别都围着!”。
机场安保人员这才拉起了警戒线,几个医生鱼贯而入,跟在她后面的小医生一眼就看见那个人躺在地下四肢抽搐着,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色,胸腔上下起伏,头一摆一摆的,情况危急。
“先生,先生,您没事吧?!”他率先扑了上去按住他。
“别——”於归还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那人从口鼻里喷出了大量鲜血,围观群众一片惊呼,生生往后退了几步。
被溅了一脸的医生目瞪口呆,简直要哭了出来,於归又急又气:“全员后退!戴好口罩,双层手套再接触患者!”。
郝仁杰又从他的口腔里引流出了大量血液,於归按了按他的胸腔,皱眉。
看她面色不对,郝仁杰心里也在发颤:“怎么了?”
於归摇头:“有点奇怪,不像是消化道出血,量个体温,家属呢?!家属在不在?!”
她接连喊了几声,才有一个背着包的中年男子从人群里站了出来:“我,我我我……”
“你是他什么人,他发病前有什么症状吗?”
男人赶忙摇着头:“我,我是他同事,我们一起去几内亚旅游来着,他回来几天前好像有点感冒了,一直说头痛还有点发烧,吃了感冒药之后就好了一点……”
感冒,头痛,发热,出血……
有什么线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就是串联不起来,於归把人扶了起来:“来搭把手,先送上救护车回医院做进一步检查,你也来!”。
她回头招呼那个男的也上车,又看了满身是血的同事一眼。
“回去之后皮肤消毒,你也去血液科抽血,有不舒服马上说,知道了吗?”
年轻的男孩子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谢谢你,於大夫”。
於归笑笑:“不客气”。
职业暴露谁都经历过,此时此刻的她并未放在心上,谁知日后却酿成了大祸。
患者昏迷不醒,一回来就上了呼吸机,情况暂时平稳下来,於归去跟主任报告,听完之后,拥有丰富诊疗经验的张主任也皱起了眉头。
“血常规,生化出来了吗?”
於归摇头:“还没呢,已经让检验科加急去做了”。
年迈的主任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拿起听诊器揣进兜里:“生命体征稳了吗?稳的话就安排做个CT”。
於归跟着他一起出门:“已经做过了,半小时后去取片子”。
张主任脸上有一丝欣慰的笑意,拍拍她的肩:“行,那我先去看看患者,不行的话请全院会诊吧”。
他们还没走到两步,小护士急急忙忙从EICU跑了过来:“张主任,於大夫,赶紧去看看吧!三床情况十分不好,呼吸心跳血压都在极速恶化还伴大出血!”。
於归到底年轻蹭地一下就窜了出去:“您慢慢来,我先走一步”。
张主任跟的气喘吁吁的:“这孩子……”
挤进ICU里,几个医护人员按着他不停抽搐的手脚,患者蹭地一下弹了起来,倒在床边,哇地一口吐出了大量猩红色的粘稠液体,腥臭的气味弥漫开来。
站在床边的几个人都未能幸免於难,其中就有上午跟她一起出诊的那个小医生,於归皱眉,从医药车里抽出手套,戴了两层。
“不是让你去抽血检查?”
男孩子脸色有点红:“我看这里需要人手就过来了”。
於归不再多言,走到床边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揭起了他的衣服,肉眼可见皮肤上几个血性水泡。
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於归蹙眉:“全员退后,换隔离衣再接触患者”。
张主任进来,护士也替他拿了一件隔离衣,於归正趴在床边做着心肺复苏,机器叫个不停。
她一按,那人嘴里就涌出血沫,洁白的床单已经濡湿了大部分,包括地下也是一滩暗红色的液体。
这个出血量少说也有五百毫升了,张主任暗道不好:“片子呢?!片子来了没?!怎么检验科每次都这么慢!!!”
“来了,来了”小护士一溜烟从门口跑进来,手里拎着影像袋,张主任抽出来一看,顿时冷汗就下来了。
“快,快去请全院会诊,尤其是感染科的人,赶紧来一趟!”
於归大汗淋漓,松手,生命监护仪上已经变成了两条水平的直线,全部数值归零。
她的目光闪了一下,没什么过多的表情。
“来不及了”。
开春之后,锦州市又迎来了一场倒春寒,早晚冷中午热,感冒的人很多,急诊门诊接待的大半部分都是发热的患者。
又是一个普通的上午,一位中年女性搀着脸色潮红的中年男子来到了门诊大厅。
还没走到分诊台前,男人捂着唇咳嗽了几声,突然从指缝里喷出了大量鲜血。
人群一阵骚乱,郝仁杰从分诊台里跑出来,一把扶起了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快,快拿个担架来,去叫於大夫!”。
於归从急诊处置室里跑出来,和人一起七手八脚把人抬上床,突然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灵光一闪,她想起了三天前在机场晕倒送医不久后就死亡的男人,再仔细瞧这男的的脸,不就是那个背包客!
晕倒,发热,出血……相同的症状,同一个旅行目的地,与死者有过亲密接触。
她脑子嗡了一下,暗道不好:“给院长打电话,这不是普通的疾病,这一定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烈性传染病病毒,必须马上上报卫计委!”。
一个月后。
“世卫组织24日称,几内亚、利比里亚、塞拉利昂、马里、美国等多地出现埃博拉出血热疫情,其中几内亚、利比里亚死亡人数已超过6123人,感染病例一万多人,专家提醒,为了您和家人的生命安全,近期请不要去西非国家旅游,另,出现在我国东南沿海地区的几例疫情已得到了有效控制,由全国卫计委抽调的免疫学、流行病学专家已紧急奔赴当地医院,请广大市民朋友们,不信谣,不传谣,不造谣”。
仿佛一场无形的灾难弥漫开来,起初只是一两个医护人员病倒了,后来不断有人倒下,死状极其恐怖,体内体外不停出血,常规内科外科手术方式根本无法止血,仿佛这些血液根本不是从患者体内流出来的,而是在一寸寸啃食着人的肌肤。
更可怕的是CT显示,连大脑里都堵满了血凝块。
无药可医,只能活活等死。
跟着於归的那个小医生是最早发病的人之一,在苟延残喘过十天之后,由於归替他阖上了眼睛。
青年医生从头到脚全副武装,面罩下眼眶通红,於归咬着唇,三年来头一次流下眼泪。
她艰难地从床边爬起来,看着身后还在奋战着的同事们,整个急诊科已经被划分为了隔离区,只许进,不许出,他们这些人是最早一批接触埃博拉疫情的医生,便也一直坚守在这里。
於归已经有整整一个多月没有回过家了,每天都有人发病,死亡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陈意,陈意!坚持住!陈意!”刘青云嚎啕大哭的声音传来,於归从混沌中回过神来,掀开碍事的帘子冲了过去。
“陈姐!陈姐!”她也急红了眼,看着她脸色苍白,昏迷不醒却无计可施。
於归从没这么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
一辆机车缓缓停在了已经被封锁的仁济医科大一附院门口,坐在后座的女人率先下了车,摘下头盔,捋了捋头发,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刘海下却是清亮透彻的一双眼。
她把手里的头盔递给另一个人,穿着机车服的女人把钥匙从锁孔上拔掉,接过她手里的头盔挂在车把上,和她一起往里走。
军方的人过来拦截:“女士,这里是疫区,严禁任何人进入”。
陆青时亮出证件,那人犹豫了一下,又有一个一看就是军官的人过来上下打量着她们。
“陆医生?”
陆青时点头,从对方手上抽回证件收好:“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军人的感官尤其敏锐,一眼就看见她右手手背上有一道贯通伤,看着平易近人的样子,对上她的眼睛却是一惊。
温和平静的视线下藏了战火硝烟里淬炼出来的坚毅冷静。
他退后一步,敬了个军礼:“请进,早就听说今天会来一位国际上的医学专家,没想到——”
没想到她就简简单单一人一骑来了。
陆青时掀开警戒线,钻了进去,顾衍之紧随其后,军官瞥她一眼,视线撞个正着。
她回国还没多久,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杀伐果断冰冷嗜血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收放自如。
军官额角一滴冷汗滑了下来。
陆青时回头,小小叫了一声:“顾衍之”。
那人眨眨眼,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主动伸出手:“你好,我叫顾衍之,是陆医生的……”。
陆青时把人拉过来,从兜里掏出口罩替她戴上:“马上就要进入疫区了,跟着我,少说话”。
刚刚还满脸杀气的人此刻在陆医生的手下乖得跟猫一样。
军官嘴角抽了抽,这都什么人啊……
浓重的消毒水味,从头到脚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医生,裹着黑色袋子从病房里抬出来的屍体,边走边淌下血迹。
躺在病床上肤色青一块紫一块的患者,睁着眼睛的已经变成了血红色,更多的人从鼻子里眼睛里,甚至肛/门里流出血液,整个皮肤都要溶解一样。
埃博拉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花,这样的惨剧在西非在中东,陆青时已经屡见不鲜了。
她面色如常踩着病人刚刚吐出来的混合着内脏碎片的淤血走了过去。
顾衍之更是连眉头皱都没皱,甚至还帮一个护士把倒在地上的病人扶回了床上。
“好人姐,给我吸引器,他要不行了,快点!”
陈意刚倒下没多久,张主任也倒了,於归泪盈於睫,半天没等到回应,仓促回头,跟在她身后的人也摇摇欲坠。
她一瞬间就哭了出来:“好人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