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归……我……我怕是不行了……”他一边说着话,面罩下渗出血液,整个脑袋像是浸泡在了血水里。
於归咬着牙,伸手想替他摘掉,郝仁杰戴着手套的手缓缓拉住了她的胳膊:“别……别摘……会传染……”。
於归拚命摇头,泪水簌簌而落,沾湿了防护服:“不……不……不要……你不会有事的……我扶你起来……你站起来啊!你继续和我斗嘴啊!你不要不说话啊……好人姐……”
青年医生抱着自己同事不断出血的身体手足无措,脆弱的哀嚎传出去了很远。
直到一只手轻轻放上她的肩头,於归哽咽着把人震开:“别……别碰我……传染……”
“是我”。
冷淡还略有些耳熟的声线。
少年人猛地回头,跌进了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里。
“陆老师……”她喜极而泣,简直想站起来扑进她怀里,然而同事的死伤终究冲淡了重逢的喜悦。
面罩下的眼睛红肿不堪,看样子这些日子没少哭。
陆青时的目光从她的脸上落到了郝仁杰的身上,再想到刚刚进来时萧条的急诊科。
女人眼里兀地溢出一抹沉痛:“抱歉,我回来晚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手术台上,那个战无不胜的陆医生又回来了。
於归这次是真的喜极而泣了。
事实证明,陆青时的回归不仅带来了在中东对抗埃博拉的经验,以及国际上最早的疫苗。
是长生生物制药与多伦多大学联合研发出来的重组埃博拉疫苗,临床数据由陆青时提供,已经通过了动物及人体试验,相关研究报告已发表在了新一期的《柳叶刀》上。
被誉为人类战胜埃博拉病毒的希望。
但於归知道,医学进步总是伴随着死亡的,任何疫苗受体不同,成功率也不同。
就比如陈意,郝仁杰成功度过了危险期,而张主任却没能挺过来。
三个月后,尘埃落定,埃博拉病毒在全球销声匿迹,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又会卷土重来。
在此之前我们能做的,就是减少病从口入,援助贫穷落后的国家,就是援助我们自己。
刘长生摘下老花镜,仔细端详着她。
面容添了风霜,眼角多了细纹,皮肤变得有些粗糙,因为日晒时间过长而留下了几粒小雀斑。
在中东那种地方待两年再水灵的人儿也会变成仙人掌。
医生穿着白大褂,站得笔直,似沙漠里挺拔的白杨。
气质终究是不同了,从前的她清冷、寡言少语,如今的她依旧话不多,却有一种宝剑藏锋的缄默。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真的想好了?”
陆青时点头:“请您盖章吧”。
拉开抽屉,她的那份退职申请书还压在里面,陆青时一眼瞥见,眼神微动。
“您还留着”。
“嗯,你是老孟最看重的医生,我也是一样的,大家都在盼着你有朝一日能回来,谁知却……”
他从旁边取出仁济医科大的公章,缓缓在她的人事调动上签字盖戳。
陆青时拿着文件,微微鞠了一躬,起身告辞。
她的学生在天台上等她。
三年不见,她已经成了急诊科最年轻的住院总。
而她则站上了更高的一个舞台,成为了普通人再难仰望的存在。
於归趴在栏杆上,手里拿了一罐可乐,劲风扬起她的白大褂,也吹翻了胸牌。
“陆老师,我是不是永远都追不上你了”。
陆青时手插在白大褂兜里,没挂胸牌,简简单单一身白,只是脖子上坠了一个子弹壳做成的项链。
她一直随身戴着,哪怕最艰苦的岁月也没摘下来过。
“你还有机会”。
她转头看她。
陆青时走近两步,手撑在了栏杆上,目光望向虚空,和平鸽张开雪白的羽翼掠过高楼大厦。
太平盛世,真好呀,那些兵荒马乱,枪林弹雨,仿佛都只是梦一场。
“我不能执刀了”。
於归顿时捏紧了易拉罐:“怎——”。
陆青时转过脸来看着她,唇角浮起淡淡的微笑:“所以,你还有追上我的机会”。
“你要放弃临床医学了吗?”
离开之时,她不再追赶,只是又问了一句。
陆青时敛下眸子:“不管是临床还是科研或是教学,我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治病救人而已”。
世界电子竞技大赛,方知有又替L战队斩获一枚金牌,也许是因为这是她在韩国的谢幕赛,偌大的体育场馆里座无虚席,观众席上拉开巨大的横幅,用中文和韩语写着应援语。
再一次站在聚光灯下的年轻人成熟了不少,她想说什么,却又红了眼眶,不知道是谁带头鼓起了掌,大家一起冲她喊:“彩虹西,要加油,我们爱你!!!”。
方知有含着眼泪面朝四个不同的方向鞠躬说“谢谢”。
这一幕作为韩国电竞史上的历史登上了报纸。
后台里,她刚把额头戴着的印有战队标志的头带摘了下来,捋了捋一头短发,镜子里印出一张轮廓鲜明的脸。
有人敲响了更衣室的门,她走出去,与昔日的队友们一一握手再见。
她在这里度过了愉快的三年,哭过,笑过,拚搏过,努力过,跌倒过……最终站在了世界之巅。
她的队长伸出拳,这是每次出征前的仪式:“知有,下次见我们就是对手了”。
方知有伸出拳跟他轻轻碰了一下:“雅加达亚运会见”。
届时,她将会身披五星红旗,替国家队而战。
一想到即将踏足故乡,离愁也稍稍被冲淡了一些。
她的小归,你……还好吗?
在广州参加完急诊医学年会之后,於归又拖着疲惫的身子去赶国际航班,候机的时候旁边有几个小孩子在玩某款着名手游。
听声音一直在被对面压着打,於归凑过去:“来,我来”。
小孩将信将疑把手机递给她:“你?你行吗?”
於归挑挑眉:“试试不就知道了”。
最后推塔成功的时候围着看的几个孩子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刚刚借她手机的那个小孩子一直追着她问:“阿姨,你好厉害,你是做什么的呀?是专业选手吗?”
於归笑笑:“不是呢,我是医生”。
“那你怎么会玩这个,还玩的这么好呀?”
於归脸上溢出一抹怀念的神情,砸吧着唇:“因为……有个朋友很喜欢玩,我也想试着了解了解她的世界”。
雅加达亚运会,中国队不负众望打败了中国台北队,获得了电子竞技史上的首枚金牌。
所有人都在惊呼,尤其是拿下最高分的方知有,全场沸腾,她终於可以和其他人一样淹没在观众群里,以一个小粉丝的身份光明正大喊出她的名字。
台上的她光芒万丈,台下的她热泪盈眶。
直到全场沉寂,话筒消音,穿着中国队队服的年轻女人猛地看过来,目光相撞,有人消失在人群里。
方知有扔下话筒,也跟着跑了出去。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响起一声尖叫:“抓小偷啦!”。
正在路口执勤的向南柯拔腿就追了上去。
下午六点,正值晚高峰,人群潮水一般推过马路,红灯亮起,一阵车辆的鸣笛声尖锐地响了起来。
小偷回头看看,满头大汗,得意的笑容还没挂上脸庞就消失了。
身手利落的警察一手撑在引擎盖上,从车前盖上一跃而过,穿过车流径直追击而来。
小偷慌不择路,跑的跌跌撞撞,向南柯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远远地听见上个路口传来什么骚动,秦喧皱了下眉头,离绿灯亮起还有十秒,她百无聊赖看了一下手表。
然后就听见有人在喊:“抓小偷啦!”。
回头看去,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拨开人群急速奔跑着,后面跟着一个警察穷追不舍,看不清面目。
大街上竟然没有一个人帮忙。
绿灯亮了,秦喧没走,伸出了脚,刚好那小偷一拥而上,绊了个狗吃屎。
后面的警官气喘吁吁追上:“谢……谢了”。
话音刚落,两个人同时一怔:“你……”。
秦喧脸色僵了僵,真是冤家路窄,她松开踩着小偷的高跟鞋,面无表情挪开视线,岂料那人蹭地一下从地上弹了起来,口袋里刀光一闪。
“小心!”向南柯纵身扑了过去,把她抱进怀里,肩膀上的衣物瞬间被雪亮的刀锋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洒落。
那一瞬间,秦喧想起了海边栈道上她打自己的那一枪,也是血雾飞溅,脑袋里顿时嗡了一下。
回过神来小偷已被随后赶来的同事七手八脚按倒,反倒是向南柯安慰起了她:“我没事,没事,你别哭,别哭啊……”。
秦喧扯过她手里的纸巾,一股脑捂在了她的伤口上,暴跳如雷:“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向南柯你他妈的有病吧?!!突然跳出来找死谁他妈要你救了……”
被骂的人脸上并没有什么任何不愉快,反倒涌起了一丝笑意,久违的暖意在胸腔里流淌着。
向南柯知道,她的秦喧,回来了。
二十年后。
於归已经是副主任医师了,却还在办公室里和院长拌嘴。
刘长生已经退休,新任院长是个和蔼的老头。
“胡闹!哪有主任医师不带教的!更何况给你的学生又不是什么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人家可是十五岁就考上清华大学少年班的天才……”
於归闲闲挖了挖耳朵,东倒西歪地没个正形:“您说的这个天才,到现在都没来报道,不守时的学生还有必要留她吗?”
院长一时语塞:“你……你给我出去!”。
官做到这个份上,确实没什么意思了,於归长叹一口气,一堆医护人员围了过来,得,查房时间又该到了。
她就像个陀螺一样,大清早从办公室转到了病房,从病房转到了手术室,中午还抽空和医药代表吃了个饭,下午又转回了专家门诊,直到夕阳西下,暮色渐沉。
院长口中所说的那个天才都没来报道。
於归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老腰,果然,上了年龄了就是不行了,晚上回家得让知有替她按按。
不过,说到天才,她脑海里倒是一闪而过了某个人的影子。
不再年轻的主任医师鬓角已有了白发,看着窗外的落日陷入了对往事的沉思里。
敲门声响起,她从椅子里坐直身子:“进来”。
来人脚步很轻,於归翻开大病历写写画画,这些也是繁重的行政日常工作之一。
“不好意思於老师,我来报道”。
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声线,於归头也没抬,一指窗外:“你知道你冲到了多久吗?”
“对不起,飞机晚点了,我在来的路上看见有人晕倒了,我就……我就……”
於归笔一顿:“没有拿到执业医师资格证之前——”
这话怎么这么熟悉呢?
再看她头埋得跟鸵鸟一样,不住低头认错,於归心一软,从抽屉里拿出她的履历。
翻开——
“叫什么名字?”
“念青,我叫顾念青”。
於归一怔。
少年人抬起头来,冲她粲然一笑,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和记忆中的某个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那双眼睛也是一样漆黑透亮,像极了陆青时。
头发扎成马尾,略微弯曲,发色则是天然的浅棕泛黄,昭示着她混血儿的身份。
五官立体鲜明,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穿着简单的运动体恤,脖子上坠了一枚弹壳做的项链。
整个人积极阳光又向上,她又有些恍惚,站在这里的究竟是谁?
见她神色有异,顾念青有些好奇:“於老师,您怎么了?”
於归回过神来,在她递过来的材料上签字:“没事,去医务处领你的白大褂和IC卡吧,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学生了”。
看着少年人一蹦一跳走远的背影,於归把自己窝在椅子里,嘀咕着:“念青,顾念青,是个好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