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是这样啊!”
杨沅笑了笑:“那就不劳玉叶姑娘你来相劝了。
我已决定,明天一早,赴金殿请命,出使金国。”
什么?
薛冰欣和冷羽婵听了,顿时大吃一惊。
肥玉叶听得也是一呆,她还有一肚子拟好的说辞没有说呢。
来时想到杨沅这厮什么都好,唯独一个短处,那就是好色。
她甚至想过要用自己作为代价,央求杨沅出头。
可是……杨沅已经决定要请命出使金国了?
杨沅可不傻,不能让她说下去。
本来是为国请命的事儿,如果让她沾惹上,那成了什么啦?
杨沅笑容一敛,郑重地道:“令尊的事,我也知道一些。
如果令尊还活着,如果我此去能打探到他的下落,自会想尽办法把他安全地带回来。
玉叶姑娘,你请回吧。”
杨沅想着,得赶紧让贝儿写好奏疏。
另外他既然决定请旨去金国谈判,鹿溪和丹娘那边也得先通个气儿,做好她们的思想工作,便不想就此事和肥玉叶多做纠缠。
肥玉叶又惊又喜地道:“杨通判,玉叶可否作为使团的一员随你北上?”
杨沅疑惑地反问道:“这是……你们机速房的意思?”
肥玉叶道:“玉叶如今是蝉字房掌房,本就负责对外谍探事务。
家父是机速房皮剥所重要执事,知晓我大宋诸多机密。
便不谈私情,於公我也该去相救的。”
她盯着杨沅的眼睛,又补充了一句:“郑都承旨,也是答应了我的。”
杨沅思索了一下,摇头道:“人,当然是要救的。
但你是肥处置使的女儿,若感情用事,就会坏了大事。
令尊的事,还是交给我吧。”
杨沅转身就走,肥玉叶急忙道:“杨通判,玉叶保证绝不感情用事,一到金国,凡事都听凭你的吩咐。”
杨沅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道:“你走吧,这件事,通融不得。”
肥玉叶情急之下还要追上去,却被冷羽婵和薛冰欣并肩拦住了。
冷羽婵和薛冰欣的心情也很矛盾。
她们想帮玉叶,可是又怎忍让杨沅赴死。
眼下,是杨沅自己主动想要去金国的,她们怪不到玉叶头上。
可是,她们也不想让玉叶跟着,万一害了杨沅,那可是她们一生之恨了。”
“我去北国,与肥玉叶无关!”
菊庭里,杨沅对追进来的冷羽婵和薛冰欣说道:“事实上,从我在殿试时对官家提出,我大宋对金国应该‘以礼相待、以武相制’开始,有些事我就避无可避了。”
杨沅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除非我和临安府的乔老爷一般,左右逢源、八面圆通,不站队任何一边。
我既然做了选择,那么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一定会有过独木桥的时候,不可能全是康庄大道。
我若不去,那么旁人骂我哗宠取宠、投机媚上的话,便都坐实了。
从此以后,我就只能夹起尾巴做人,成为天底下的一个大笑话。更何况……”
杨沅看看冷羽婵和薛冰欣、艾曼纽贝儿三人:“你们以为,我不请旨,就不用去了?
等到官家不得不下旨让我去的时候,那就不只是脸面难看的事了。
到时候,万一派我一个副使的身份。我凡事不能做主,那就更加难做。
我现在请旨,就能把握主动,把正使抢到手,这样反而方便我行事。贝儿,跟我到书房来!”
杨沅说罢,便向书房走去。
艾曼纽贝儿跟着走了两步,忽又站住,回身看了看薛冰欣和冷羽婵。
“薛姑娘,冷姑娘,杨先生说的是对的。”
贝儿认真地道:“在我们西方,有一句谚语:欲承王冠,必受其重。
我知道你们担心他的安全,可是敌人已经举枪冲锋了,难道杨先生还能掉转马头做一个可耻的逃兵?
如果,呐喊最大声的那个骑士率先做了逃兵。
可笑的是,他还死在了追兵的枪下,那么他死掉的将不只是生命,连他的荣誉也彻底完蛋了。”
贝儿向二人点点头,转身走进了书房。
按照杨沅提出的几个要点,贝儿一番斟酌后,便写出了一封奏疏。
杨沅主动请旨,愿意出使金国,并且特意点明,他要做正使。
正使也没有绝对权力。
在使团出发之前,皇帝会召开一次御前会议,定下和谈的基调,划好底线。
使节能做的事,就是在划定的上线和下线之间辗转腾挪,尽量让谈判结果贴近对自己有利的上线。
他是没有权力跳出框架去和对方交涉的。
比如说,朝廷制定的大框架是“和”。
那么他能做的,就是在达到“和”这个大前提下,尽量争取对本国有利的条件。
他不可能跳出朝廷给予他的权力,去决定是不是要“战”。
尽管如此,如果没有一个正使压在上头,那么杨沅在出使期间就是整个使团的负责人,他将拥有比其他使团成员更大的自由度。
虽然贝儿所在的国度要比大宋这个东方帝国小的多,可那也是一个国家。
作为一位大公爵的女儿,她还参加了多国军队组成的远征军,在异教徒的国度打过仗。
所以贝儿的视界相对来说是比较高的,她能理解杨沅的选择。
她把写好的奏疏交给杨沅,冲疑了一下,轻轻问道:“杨先生,这次出使会很危险吗?”
“干嘛,担心我啊?”杨沅正浏览着奏疏,听到这话,不禁抬起眼来,调侃了一句。
这一抬头,杨沅便看到了她眸中一抹来不及掩去的关切。
那种担心的神色,和羽婵、冰欣如出一辄。
杨沅语气一顿,声音便又温和了许多:“你不用担心,完颜亮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只要我能号准他的脉,不管我在他面前如何反复横跳,他不但不会杀我,还会把我当成一个大宝贝呢。”
次日早朝,杨沅以临安府南厅通判的身份,上朝面君。
公开场合下,这是杨沅第三次见驾。
第一次,殿试奏对,杨沅以贡士身份,请雪岳飞之冤,定秦贼之罪。
第二次,金兵耀武於蔡州。杨沅以状元身份上书论国事,析金人动机,申“以礼相待、以武相制”的原则。
第三次,金军陈兵於两淮,又放出和谈消息,软硬兼施,欲逼大宋改变新君登基以来积极的对外政策,甚而做出更大让步。
杨沅则以临安府通判的身份第三次上书,请求代表大宋与金人谈判。
金殿之上,杨沅再一次重申了他坚持的“以礼相待、以武相制”的对外原则。
杨沅用一段简明扼要的话,对这八个字做了一番注解:
“大宋不挑战,不惧战。你要和,我应和。你要战,我便战。我要和平,所以备战。
我有一战之力,方能避免战争。若不修武力,一味求和,只能迎来强者的刀剑!”
杨沅这番话,也定下了他作为宋国使节出使金国的谈判基调。
最终,在只有副皇帝赵璩阁下一人投出反对票的情况下,官家做出了派遣杨沅出使金国的决定。
为此,赵瑗给杨沅加了“翰林学士衔”,作为此番赴金和谈的正使。
翰林学士是正三品。
宋国在和他国往来时,经常用类似的方式低官高配,迎送他国使节。
历史上,大宋就曾派遣一位五品的中书舍人,加了“翰林学士衔”,赴金国谈判两国疆界划分和确定两国皇帝名份问题。
大宋还曾派遣一位从六品上的吏部员外郎,加了“翰林学士衔”,代表大宋赴金国议和。
和这次一样,那两次重大谈判,一次是为了争取疆土,一次为了谈判议和。
而两次派出的使节,都是主战派官员,而非主和派官员。
原因很简单,是和是战的基调是出使之前就已经定下来的。
派出的使节只能努力在“和”的上下限之间,为己方争取一个更好的谈判结果。
派出的若是主战派,他也无权跳出基本框架去谈判。
可如果派出的是一个主和派,他的谈判结果,很可能就是无限贴近下限了。
出使的决定下达之后,朝廷就开始了一系列的准备。
杨沅领到了一袭紫袍。
正三品以上官,才能穿紫袍。
赵瑗前不久曾拿汤思退举例,让杨沅努努力,争取比汤思退的三十八岁任宰执再早一些。
汤思退是参知政事,从二品的官。
杨沅现在正三品,已经无限接近汤思退了。
当然,杨沅这个正三品是临时授官,出使任务结束后就要官复原职了。
不过,如果他能圆满完成出使任务,回来后是必然要升一级的。
到那时,他就是二十四岁的五品实权官员,将成为大宋政坛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
当然,前提是他能活着回来。
谁不知道如今的金国皇帝完颜亮是个性情极不稳定的人
用后世的话说,此人有点神经质,喜怒无常,性情癫狂。
虽然是金国主动提出的和谈,但杨沅得罪了他,此去必然是凶多吉少……吧?
杨沅和李师师的宝贝儿子,挑了一个最出其不意的时间诞生了。
他是在杨沅上金殿面君,主动请求作为大宋使节出使金国的时候降生的。
杨沅下了金殿,应付了包括晋王赵璩、枢密使杨存中、参知政事张浚等诸多官员的关怀慰勉之后,回到临安府做临时交接时,得到消息的。
李师师派人到临安府,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等杨沅匆匆赶到李师师的家,他就看到一向风华绝代、一尘不染、也一丝不苟的李师师正躺在榻上,额头的秀发微微有些潮湿和凌乱。
在她身边放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小小的杨家大少爷,正依偎在母亲身边,闭着眼睛睡的香甜。
看到杨沅匆匆走进来,又突然放慢的脚步,李师师便是甜甜一笑。
那不仅是成为一个母亲的满足和幸福感,此刻与她而言,更有了一层更重大的意义。
如果……如果杨沅此去北国,万一有什么差冲,至少他的血脉能得到延续。
“二郎,给你儿子取个名字吧。”
榻边,师师的手放在杨沅的手中,对他柔声说道。
“省,杨省。”
杨沅脱口而出:“咱们这孩子,真是太叫人省心了!”
确定以杨沅为正使出访金国的第三天,枢密院也定下了副使的人选。
大宋使节,包括接迎外国使节,一贯的标配就是文官做正使,武官做副使。
於吉光的国信所押班实际上也更接近於武职。
而且上次让於吉光做副使,是因为日本使节提出要住在国信所控制的班荆馆。
国信所押班本来也要做馆伴使的,干脆就让他兼了接伴使。
饶是如此,枢密院也是派了人的,当时是派杨沅做了清道使。
这一次杨沅出使金国,枢密院给他配的副使,就是机速房蝉字房副承旨寇黑衣。
副使人选确定,报上朝廷,朝廷按惯例给寇黑衣加了一个某某军承宣使的头衔,穿上了大红袍,现在是正四品的武官了。
和杨沅一样,他也是“临时官”。
郑远东在八绂堂亲切接见了杨沅,人家郑远东是“正五品上”的官,可不是“临时官”。
“杨通判,你是我机速房走出去的人。不惟杨枢使对你的副使人选十分重视,本官也是百般斟酌。”
郑远东招手把寇黑衣唤到身前:“寇黑衣你是认得的。
你们两人有过合作,彼此熟识,况且他也是果勇机敏之人,如何,还满意吗”
杨沅欣然应允,寇黑衣身手极好,而且极有头脑,这个副使当然要得。
离开八绂堂,寇黑衣就把杨沅领去了蝉字房。
院中,正肃立着十八名武官。
寇黑衣介绍道:“这是下官从‘御前弓马子弟所’挑选出来的精锐之士,此番作为武官随从,伴同你我共赴北国。”
杨沅点点头,目光一扫,忽有所觉。
他又将目光扫回去,便落在了一个有意垂下头的军士身上。
也许是注意到了杨沅的凝视,她慢慢抬起头,眼中满是乞求之色。
肥玉叶!
她竟然换了男装,藏在这些随从武官之中。
她能藏在这里,显然是郑远东默许了的,寇黑衣必然也是知情人。
一时间,杨沅就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咳!”
寇黑衣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身子,问道:“杨通判,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杨沅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确定,他们一切能遵从命令,听从指挥?”
寇黑衣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下官确定。”
杨沅不置可否地转向那十八名士兵,沉声喝道:“尔等可能令行禁止,一切唯本官之命是从。”
“能!”
杨沅缓缓走下台阶,一步步踱去,站在肥玉叶身前,沉声再问:“可能做到令行禁止,一切唯本官之命是从?”
注意到杨沅的目光是落在她身上的,肥玉叶答的特别大声。
只是她这一挺直腰杆,振声应喝,那胸前的颤抖实在是……
杨沅都有些目不忍睹了。
在挥手示意众士兵解散后,杨沅沉吟了一下,对一身戎装的肥玉叶道:“这几天,你去‘拈花小筑’。”
肥玉叶瞪大了眼睛,诧然看着杨沅。
杨沅道:“那儿有两个人,一个叫矢泽花音,一个叫椿屋小奈。”
肥玉叶疑惑地道:“好像……是东瀛人?”
杨沅道:“是,你跟她们学学,如何变装易形。你这乔装,实在是……”
肥玉叶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脸色顿时红了。
她期期艾艾地道:“我……刚才还在办公,只是匆匆换了一身衣裳而已……”
然后她又泄了气,说道:“好,我去!”
颍州和邓州沿线,宋金两国已经开始了小规模的战斗。
有鉴於此,使团的筹备效率空前之快,没两天使团便正式出发了。
杨沅从临安府带了於吉光、大楚他们几个人作为随从。
而他私人安排的花音和小奈,就藏在了於吉光他们几人中间。
以这两位姑娘的变相术和变声术,於吉光他们根本看不出是女人,只是觉得瘦削矮小了一些。
他们从运河入长江,再入运河到泗州,然后溯流而上沿淮河抵达了颍州。
全程水路,在江南水网密集区域,倒比陆路快了许多。
这一日,他们终於抵达了颍州。
岸上,可以看见一些凌乱的战斗痕迹。
看来宋军不仅在对岸严密防御,也是有守有攻的,所以才能在金兵这一侧阵地留下了战斗的痕迹。
孔彦舟派了两员正将,在淮河岸边迎接宋国使团,并护送他们去颍州城。
宋国来使、新科状元,这两个头衔,让颍州百姓为之轰动了。
颍州街头,人山人海。
城门处,金国的颍州地方官员、士绅名流,俱都赶来了。
很多人都是为了观瞻一下这位大宋文曲星的风采。
大宋使团的车驾队伍抵达城门处,停下来整顿队伍、仪仗,以便正式入城。
直到此时,大金国广平王孔彦舟才姗姗来冲。
他骑在一匹雄骏的枣红马上,未曾披甲,只穿着武将常服,袒着胸怀,露出一簇护心毛。
孔彦舟前呼后拥地领着数十名骑兵,“泼剌剌”一阵疾驰,到了宋国使团前面猛地一勒战马。
那地面不曾洒水净道,被他几十匹骏马一通践踏,登时扬起了一阵灰尘。
孔彦舟一身的酒气,坐在马上,乜视着正在正容正冠的杨沅。
他用马鞭向杨沅一指,睥睨地道:“你,就是大宋状元,杨沅?”
骏马来回地走了几步,孔颜舟袒腹於马上,恣意大笑道:
“就是你,声称要对我大金态度强横、以武相制?
怎么,今天灰溜溜地滚来乞饶求和了?”
宋国使团的人闻言皆露出怒容,就连於吉光、陈力行他们都不禁对他怒目而视。
这个宋国的叛将、金人的走狗,太也猖狂了。
城门口,许多的颍州当地官员和士绅名流齐齐噤声,摒息向他们看来。
谁也没有想到,宋金和议的第一幕,就是如此火爆的场面。
这……这还能“和”得了吗?
杨沅站在马车上,云淡风轻地挥了挥衣袖,拂开飘到面前的灰尘。
他看着孔彦舟,撇出一句字正腔圆的老北京话。
虽然,不是这个时代的老北京话。
“你丫有病吧?要打的是你们,哎!我们这兵也排了,阵也布了,你们又要谈!
好啊!老子给你机会谈,还没谈呢,你又反咬一口。
孔彦舟,你说话到底经不经脑子?你那嘴是用来喷粪的吗?”
宋金两国的官员随从、颍州的百姓士绅,一个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
嗟!大宋使者的骨头这么硬的吗?
问题是……,他不是大宋状元吗?
这比土匪出身的孔彦舟还土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