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拯急不可耐地道:“那我们呢?”
李鸣鹤笑眯眯地道:“我们啊,带着老弱妇孺和一些财物,沿海岸继续走喽,直接去上京。”
这个计划,本就是杨沅授意於吉光献给完颜大睿的。
不过,完颜大睿是否接纳,如今却是从李鸣鹤这儿才知道的结果。
孔拯松了口气,喜道:“大睿王如此安排甚好。
此去辽东,必然要经历连番苦战,我等若在军中,不免……
不免会拖了大睿王的后腿,还是直接去上京好,直接去上京好啊。”
李鸣鹤把剥出的虾肉蘸了蘸酱料填进嘴里,说道:“於军师这个计划确实不错,老夫把几个儿子也放到辽东去了。”
孔拯巴结道:“大睿王急行神速,辽东方面应该还不知道他已经反了。
此去辽东,应该能打一个出其不意,大获全胜吧?”
李鸣鹤淡淡一笑,抚着胡须道:“或许吧。至少,先在辽东站稳脚跟,却是不难的。”
杨沅目光闪烁了一下,说道:“李公如此笃定,难不成辽东那边有人接应?”
李鸣鹤听了,欣赏地看了杨沅一眼。
此人果然聪明绝顶,不枉老夫倾心结纳。
完颜大睿空负一个“睿”字,却干出丢了西瓜捡芝麻的蠢事。
既然大宋使团中一个判官於吉光都是智计百出之辈,这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又该是何等人才?
就算他是文官,不通武略,那也不要紧。
他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人才?
是治理内政的人才啊!
当然,李鸣鹤心中这个“他们”,并不包括完颜大睿。
李鸣鹤是完颜驴蹄的老丈人。
自从女儿嫁给完颜驴蹄,成为完颜乌里野家族这一代的王妃,辽东李氏和完颜乌里野家族就已深度绑定了。
现在女婿既然反了,他只能全力以赴地帮助女婿。
别看现在完颜大睿的风头似乎盖过了完颜驴蹄,李鸣鹤对此却并不以为然。
陈胜吴广最先揭竿而起的,可最终坐天下的是他们么?
十八路反王反了大隋朝,最后成为九五至尊的又是谁?
李鸣鹤已经授意几个儿子,一到辽东,马上和从登州过来的完颜驴蹄汇合,利用李氏家族在辽东故地的影响力,替他招兵买马,积蓄实力。
他去上京,也不是因为年纪大了,受不得颠沛之苦,而是想去上京为完颜驴蹄拉拢各方女真权贵。
李鸣鹤知道他这个女婿的短板,武勇有余,心计智谋却较完颜大睿逊色三分。
他的几个儿子同样不擅於谋略和内政,所以李鸣鹤看中了杨沅。
若有杨沅这等人才辅佐他的女婿,何愁大业不成,还怕驴蹄不能后来居上么?
至於说杨沅心身属大宋,李鸣鹤相信,之所不背叛,那只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大。
当今世上,金国最为强大,人往高处走啊!
只要他能给杨沅开出拒绝不了的丰厚条件,又坚决不放他走,杨沅审时度势,一定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李鸣鹤开始有意向杨沅炫耀李家的潜势力,微笑道:“小婿和完颜大睿约定的上岸地点,在曷速馆路(辽宁省瓦房店市西北)。
那里设有一个统军司,有兵马五万余。而这个统军司的都统姜骅洲,和我李家渊源极深。
老夫已修书一封,叫小儿携去曷速馆,相信凭此一封书信,就可以说服姜都统倒向我们。”
杨沅听了,目光不禁深沉了一下。
金国立国迄今有四十年了,前二十多年一直忙着扩张,根本腾不出功夫来修明内政。
直到如今,许多金国权贵的观念里,仍然把金这个国家视做一个大联盟,根本没有当成自己的国。
也难怪完颜亮想痛下毒手。
换作是他,要么就耐着性子等,用两三代的时间,潜移默化地把金人的观念置换掉。
要么也只能像完颜亮一样,用雷霆手段破而后立了。
不过,这心里话他自然是不会说出口的。
杨沅讶然道:“李家在辽东的影响竟然如此之大,佩服、佩服。
此去上京,杨某与衍圣公都是人地两生的客人,到时候还要请李公你多多照拂呀。”
孔拯一听,忙附和道:“是啊是啊,我等还要请李公你多多照拂才是。”
李鸣鹤佯嗔道:“两位说这话可就有些见外了,你们人地两生确是不假,不过怎么能说是外人呢。
衍圣公你分明就是自己人嘛。至於杨学士,那也是我们李家完全可以信任的朋友,你们说对不对?”
杨沅莞尔道:“当然。”
杨沅并不知道李鸣鹤在给他下饵,想渐渐把他争取过去。
而他如今虽然在惺惺作态,实际上却是在对李鸣鹤下饵。
此去金国,就作为一个宋国使节给养起来,坐看金国内乱直到结束?
那可不是他的风格。
杨沅到了哪儿不搞事?
机速房、山阴城、临安府、博多津、御龙直……
如今到了大金腹地,他要玩个更大的。
而他中意的“合作伙伴”,就是李鸣鹤。
远处,忽然冒起了滚滚浓烟。
杨沅和孔拯、李鸣鹤站起来,翘首望去。
浓烟不只一道,而是无数道。
无数道浓烟,仿佛一个个龙卷风,旋转着升上天空。
那是正在燃烧的船只。
那些多余的船只,被完颜大睿下令一把火烧了。
这把火,也是登船的讯号。
他们马上就要启航驶往辽东了。
杨沅忍不住扭头向燕京方向看了一眼。
此时,完颜亮应该已经得到山东生变的消息了。
却不知,这位在后世只以一个“淫”字闻名世间的金国天子,会如何出招呢?
金国皇宫,西苑,浮碧池。
垂柳池塘,小桥流水,别有一番雅趣。
完颜亮汉服儒衫,剑眉星目,面如冠玉,颌下未曾蓄须,瞧来颇为英俊。
他站在小亭中,正画着一幅美人图。
在他前面,有三个轻熟美妇,或站或坐,或扶栏赏鱼,风情迥异。
这是唐括定歌、唐括石歌和唐括蒲鲁胡只三姊妹。
唐括定歌嫁的本是宗室子弟完颜乌带,却因貌美被完颜亮看中,二人遂勾搭成奸。
完颜亮甚是喜爱定歌,为了长相厮守,便秘令唐括定歌杀夫。
唐括定歌遂趁丈夫完颜乌带酒醉将他勒死,随后被完颜亮接入宫中,封为贵妃。
后来,完颜亮又发现定歌的两个妹妹唐括石歌和唐括蒲鲁胡只也是姿色绝佳的美人儿。
这两个美人儿都已嫁了人,但是有完颜乌带前车之鉴,她们的丈夫很识趣地与妻子和离了。
於是,三姊妹便都成了完颜亮的宠妃。
完颜亮有文才,工於诗词,史称“一咏一吟,冠绝当时”。
想不到他的仕女画也是相当不错,三个美人儿跃然纸上,与面前三个真人神韵形貌极为酷肖。
旁边地上,跪着武卫军都指挥使杨棠。
他双手踞地,不敢抬头,眼看着自己额上的汗珠一颗颗地滴落在面前的石板上。
“呵呵,画好了,三位美人儿,你们过来看看。”
完颜亮搁下笔,唐括三姐妹立即嘻笑着走过来,欣赏皇帝给她们画的画儿。
完颜亮这才扭头看了杨棠一眼,瞧他大汗淋漓,直欲虚脱的样子,完颜亮不由莞尔一笑,便拿起自己的一杯茶,走到他面前,弯下腰去。
杨棠正垂首不起,忽然发现面前出现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杯茶。
耳边传来完颜亮温和的声音:“你是武卫军都指挥使,掌防卫中都、警捕盗贼之责,是朕的爱将。
你当有泰山崩於前而不变色的定力,这是做什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杨棠听了愈发惊恐,这位天子,越是大怒,越是言笑晏晏,态度温和,他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活着走出皇宫。
可天子赐茶,他又怎敢不接。
杨棠战战兢兢双手接过茶杯,颤声道:“臣……谢陛下。”
完颜亮微笑道:“喝吧,喝光它。”
“是,臣遵旨。”
杨棠把茶一饮而尽,因为喝的太急,气也来不及喘匀,一下子呛了嗓子。
可他却不敢咳出声来,以至於整张脸憋的通红,喉间发出奇怪的声音。
完颜亮哈哈一笑,拍了拍杨棠的肩膀,走到小亭边,负手看向池中的波光粼粼。
“杨棠,你刚刚说,有多少家权贵,逃出了中都?”
杨棠捧着杯,只是挪动膝盖,在地上跪转了半个圈儿,朝向完颜亮的屁股,颤声道:
“自……自上京赴中都参与和谈的权贵,共有十三家。
其中,有六家先朝廷一步,得到了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反叛的消息。
他们,他们借口结伴游猎,离开京城,便快马加鞭,逃回上京去了。”
完颜亮背在身后的手慢慢地握紧起来,又缓缓放松。
杨棠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又道:“还有……还有孔彦舟的家人,也提前得到消息,逃往上京去了。”
完颜亮缓缓地道:“也就是说,还有七家权贵,留在中都。”
杨棠顿首道:“是。臣察觉那些权贵游猎是假,实为潜回上京后,一面派兵追赶,一面守住了剩下七家的府邸,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随时可以……”
完颜亮一声冷笑,杨棠立即噤声,不敢再言语。
完颜亮沉默片刻,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那七家为何没有得到消息?他们这人缘儿可不大好啊。”
杨棠不敢接话,只是诚惶诚恐地听着。
完颜亮深深吸了口气,说道:“有旨。”
一旁的中官立即欠身肃立听旨。
完颜亮道:“叫兵部以金牌快马去上京,告诉上京留守完颜晏,停止行动,据城自守。”
“遵旨!”
“叫礼部拟一道旨意,斥责完颜大睿、完颜驴蹄辜负皇恩,蓄意谋反。再叫都元帅府拟定章程,派兵平叛!”
“遵旨。”
完颜亮摆摆手,那内侍中官立即急急离去。
完颜亮回身走到杨棠面前,淡淡道:“起来吧,回去把你的人都撤了。
那七家权贵,不管是进宫请旨,还是不告而别,都由着他们,你只当没看见。”
“什么?陛下,这……”杨棠惊诧地抬起头来。
完颜亮冷哼道:“这一锅乱炖还没生火起灶呢,食材先丢了一半。
丢掉的还都是荤菜,这让朕怎么吃啊?
既然这样,就莫要浪费了那剩下的一半材料了。”
完颜亮抬眼看向遥远的天空,那是上京的方向。
“就让各怀异心的十八路诸侯凑在一块儿去吧,人多了,这出戏唱着才热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