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周先生是举人,自然知道举人免粮不过六石而已,”崔汉唐柔声道,“如今到底免了多少,大概也只有贵管家知道了。”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些消失的人口,大多投充了豪绅大户的门下,以此来逃避赋税。双方都获利,唯独朝廷受了损失。
这话黎遂球无可驳斥――这是事实。虽然早就知道这里的积弊,但是普天之下皆是如此,他亦不能免俗,况且作为一个世家的家主,不可能也不愿意去自断羽翼,斩断这笔丰厚的收入。
纵然满腹经纶,除非愿意指鹿为马,否则还真没法强辩。
“道长说得是,”黎遂球道,“不过这是积弊,与这天灾人祸又有何关系?”
崔汉唐见他吃瘪,心里快活了许多。心道:这黑材料果然好用!不然和你空谈道德文章,又如何是你的对手!
“自然,投献的大户和缙绅得了好处,吃亏的便是朝廷了――这朝廷却又有成千上万的文武百官,几十万的官兵,三千后宫佳丽……要养活――不少人还得养活的好,不能吃糠咽菜的凑合,朱皇帝和文武百官又不会尿金屙屎,这些钱粮都从哪里来?无非是百姓头上来刮。原本是十个人出十个人的钱粮,现在却变成了七个、六个,甚至五个人来出十个人的钱粮。若是太平无事,自然大家都勉强过得,若是遇到水旱灾害,官无积蓄,民无存粮,拿不出救济,百姓便只能活活饿死,岂非人祸?”
“若是在百十年前,纵然田土兼并,豪强荫庇,朝廷也不算太难过。大明疆域广大,没了地的农户,寻地开垦,日久生地变成熟田,朝廷起科纳粮,即增了户口又多了钱粮,‘堤外损失堤内补’,所以才能这般裱糊着混过去。可是如今,又到哪里去寻这荒地呢?”
明末的田土开发虽没有到清代那般“无处不垦,到处皆田”的状况,但是在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之下也已接近极限。从从明代中叶起,就有大批逃避赋税的失地农民逃往到湖广,在山区开垦,形成了很大的流民集团。一度还掀起了规模极大的起义。明末,广东福建的山区,都有规模的很大的流民屯垦集团。
土地紧张,流民四处寻地开垦的事情,黎遂球也是知道的。他暗暗叹惜了一声,说起来,这都不是什么新鲜的见识,然而平日里师友之间却很少谈及。倒是这髡贼看得明白!
“贫民四处屯垦,固然能解一时之危,却又种下了无穷的后患。”崔汉唐好不容易才说到这戏肉,“美周先生总知道,从前关中是‘膏腴之地,沃野千里’,如今呢?且不说边墙之外便是茫茫沙海,便是边墙之内,亦是土地贫瘠,十年九旱,这又是为何?”
这下黎遂球便茫然了,关於陕西的情况,他在和人谈论“寇情”的时候略为了解到一些。大概知道此地干旱多灾,十年九荒,百姓极端困苦,戍边的镇兵亦好不到哪里去,不得不为了一条活路起来造反。
此刻崔汉唐的一句话却点醒了他:过去关中是帝王之业的根本,从祖龙起,到汉、唐两代都是以关中为根本,出函谷关取天下――当初的沃野千里,如今怎么变成了苦寒贫瘠之地了呢?
“这个,学生倒是不曾想到,请道长指教。”
“哪里哪里,”崔含唐面露得色,旋即又收了这猥琐的笑容,“就是因为屯垦!”
“屯垦?”黎遂球不解,因为自古屯垦都是利国利民,公私双赢的政策,不论汉唐,还是大明,边军多以屯垦自给,不但减轻了朝廷的负担,也得到了充足的粮食供应。到这髡贼这儿,反倒成了土地贫瘠的“恶政”了。
崔汉唐侃侃而谈。其实关中地区的自然环境破坏除了气候变化,更大程度是人为因素,而起人为破坏是持续性的:关中历史悠久,开发时间最长,人口众多,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也最为严重。宋代初年终南山的林木已经被砍尽,岐山及其周围山上的林木也被基本砍光。曾经在凤翔府任职的苏轼曾写诗说歧山一带:有山秃如赭,有水浊如泔!
自然,冒充“大宋后裔”的崔汉唐是不说这些的,便把火力集中在大明的身上。
“想必先生也知道,明国边军粮饷供给,多靠军屯、商屯。”崔汉唐一开口,黎遂球便有些小惊讶。他知道军屯并不稀罕――历代皆有,现在还在持续;但是这商屯,不但历代未有办理,是大明首创,而且已经停办多年,就本朝的读书人都未必知晓。
“这屯垦乃是良策,原是利国利民。然凡兴一利必有一弊――何况这弊端还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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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两广攻略篇141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