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里,安若芳跑来了。她偷偷摸摸地,进不得屋子,便在窗下小声唤。安若晨咬牙忍痛拖着身子挪到窗边。
「姐,姐,你可好?」
「姐没事。你可曾挨打了?」
「没有。」
安若晨松了一口气,没有就好,且她能来看她,看来也未曾被囚。
「姐,你屋里可有人?」安若芳小心问。
「没有。」
安若芳再小心道︰「我偷偷来的,瞧过了,没人。姐,你听我说,我在小黄院角那,悄悄挖了个洞。先前是小黄自己挖的,它不是从那儿走了嘛,再没回来。我找它,发现了那洞。前些日子,我想姐姐若是想逃,也得有地方可逃,便偷偷将它挖大了些。」
安若晨闭了闭眼,心中一阵感动。这妹妹不但想给她钱银,居然还偷偷帮她挖了个洞。
「姐,你莫怕。前日里是我不好,我太害怕,却累得你被打。我太不该了。我仔细想过了,我会听你的话,你说莫怕,我便不怕。我今日又去偷偷瞧了那洞,似乎还有些小,只够我钻的,还得再挖一挖才好。姐你安心养伤,待我将洞挖好了,我便带你走。」安若芳说着说着,声音哽咽,「娘昨夜里与我说了,那婚事是板上钉钉,改不得的。我瞧着爹那般打你,那钱老爷竟看得开心。日后我们若进了门,可怎么办?」
「芳儿。」安若晨忍着身上的痛,喘了口气,与她道︰「这两日他们定会盯得紧,你千万莫要去挖洞,被他们瞧见,可不得了。」
「我晓得了。」
「明日夜里,你来找我,小心莫要教旁人发现。自己来。」
「好的。」安若芳虽不明何意,但姐姐嘱咐了,她便听。
「明日夜里若没机会,你便后日早上来。切记,后日午时之前,定要寻个机会来见我。」
「好的。」
后日,便是十月十五。
第二日,安若晨乖乖养病,给药吃药,给饭吃饭。
二房谭氏、三房薛氏上午来看了她,没说什么。谭氏见她精神还好放了心。与钱家的婚事,她是几房中最看重的。一是福安县是她娘家,这里头也有她的一层关系,二是现在玉石买卖她儿子安荣贵也有份,今后安之甫若有个什么,这买卖便是拿在了他们二房手里。
可安若晨居然想逃,她心里恨极。
她生恐此事得罪了钱裴,托娘家人再去打听钱裴的意思,送了礼。结果娘家人传话回来道,钱裴未恼,反倒欢喜。说他原是有些嫌弃大姑娘待板懦弱甚是无趣,如今才晓得,大姑娘有些硬气,他欢喜这般的,所以未曾恼。谭氏忙去与安之甫说了,安之甫也缓下心来。
三房薛氏在安府中最是谨慎。她原是中兰城另一商贾的妾,那商贾爲巴结安之甫便送予他了,还是妾。薛氏爲安之甫生了个女儿,取名若兰,十五岁。
薛氏没什么依靠,出身也没什么拿得出手能说的,於是平素行事小心,似墙头之草,哪边强靠哪边,哪边得利靠哪边,谁也不得罪。她跟着二房来探望安若晨,也不过是想瞧瞧情势,心里有个底。
下午时五房廖氏也来看了看安若晨,安若晨招了顿打,是因爲她儿子告了状。她一来觉得儿子干得不错,让安府免了祸,二来来日方长,也指不定安若晨嫁到钱府后会不会又威风起来,她恐安若晨爲这顿打记恨着日后报复,於是便来做做好人,送了些补品,道荣昆年幼,是不知道老爷会下这狠手,又道安若晨是大姐,定也明白逃家的祸处,她信安若晨只是嘴上说说,哄妹妹的。总之扯了好一会话,这才走了。
这些人来了走了,房门又被紧紧锁上。
安若晨身上的伤依旧如昨日那般痛,但心却镇静许多。她白日里努力睡了一会,想着晚上时定要保持清醒,莫将四妹错过。
结果等了一晚,安若芳都没有来。安若晨熬不住,睡了一会又惊醒,睡一会又惊醒,待再睁眼时,发现天色竟已蒙蒙亮。她心中焦虑,不知四妹是否遇着了什么麻烦,或是寻不到机会来找她,若错过了时辰,那便糟了。
这时候窗外忽传来安若芳小小声的呼唤︰「姐,大姐。」
安若晨精神一振,挣扎着爬到了窗下︰「芳儿,姐姐在。」
「姐,我来了。」安若芳小心翼翼四下看着,没人。这时候大家没起,起来的丫头仆役也各有各忙,没人注意这僻院后窗外。
「芳儿,你还想走吗?」
安若芳点点头,想起姐姐看不到,便道︰「想的。姐,我们逃吧。我要如何救你出来?」
安若晨闭了闭眼,救不出来的,她根本没机会。「芳儿,你仔细听姐姐说。务必仔细听。」
「好。」
「今日下午申时,南城门有趟送粮车队,管事的姓蒋,名蒋忠,你唤他蒋爷便好。他将去邵城宾县,那处有他家人,他得了龙将军的令,愿意护送我们到那儿去,安顿我们往后的日子。籍薄文书,讨生活的活计,他都会帮着安排。」
安若芳惊喜︰「这般太好了。」虽不明白爲何龙将军会帮着她们,但有人照应,自然是大好事。
「芳儿,你女红做得好,也会做好吃的点心,虽未知这两样本事届时是否能派上用场,总之你要知道,自己虽是女子,但也幷非一无是处,你有本事自己挣些钱银,养活自己。只是你尚年幼,需要有人照顾。龙将军嘱咐了蒋爷,信得过他,那蒋爷就必是会好好照应你。你到别人家里,得吃些苦,多学些本事。日后过得好与不好,全靠自己,这道理你定要明白。」
「我明白。」离家在外自然比不得家里头,这个她懂。若连这都想不明白,她怎敢说要逃家。只是在她看来,在外吃苦,也比让那钱老头儿淩虐糟蹋来得强。
「姐,我要如何救你出来?下午申时,那时候不多了。」
安若晨深吸一口气,忍住身上的痛,语气平静道︰「芳儿,你可知,从咱们府出去往南城门,如何走才隐蔽安全,不易被捉回?」
「呃……」安若芳不知。她出门从来都是跟着别人走,路是认得,但没想过还有什么隐蔽安全之说。
安若晨细细与她讲了一遍,又问她这些路她可认得。安若芳全都认得,她也常随娘亲姐姐等一道去南城门那附近的市坊玩耍,也常出南城门到城外的山庙烧香 ,她认得南城门。
安若晨又与她交代了若是被人发现该如何说,看到蒋爷了该如何说,如何打点关系,路上遇着坏人如何躲避等等,说着说着,她忽然害怕起来,妹妹太小了,这般出门,若是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她冲疑起来,但她又想起钱裴,想起安若芳被他摸了一下腿便吓吐了。她定了定神,一咬牙,从桌后藏着的小包里拿出她攒的碎银铜板,捅破了一格窗户纸,把东西一点点塞出去给了安若芳。
「这些银钱,是姐姐攒下的,不多,你留着过日子。」
这话听得甚是耳熟,安若芳又想哭了。她爲姐姐准备的私房钱没送出去,如今却要用姐姐的钱?而且这话里意思,姐姐不走吗?「姐,那你呢?」
安若晨笑道︰「我不能走。好妹妹,我被锁着,你要救我出去,只会招来被发现的危险。时候也不多了,来不及的。再者,我身上有伤,走不快,会拖累你的脚程。婆子丫环会来送药,很快便会发现我不在了,那般便会猜到我们出逃,会被追上。你一人走,他们不易察觉,也料想不到,这样你成功的机会才大。若发现你不在了,他们会满府找寻,以爲你躲在府中某处,你有时间赶到南城门。」
安若芳咬住唇,泪水在眼眶打转。她懂了,姐姐的出逃计划安排得如此妥当,现下却是让给了她。
安若晨从那破洞的窗户纸往外看,看着妹妹,问她︰「只你一人走,敢吗?」
安若芳用力点头。心中若是还有半点离开母亲的恐慌犹豫,现在也被压了下去。姐姐唯一的出逃机会,让给了她。安若芳抹去泪水,道︰「姐,你定要好好的。待我长大了,有了本事,我回来寻你,不教那钱恶人欺负你。」
安若晨也落了泪,真想摸摸妹妹的头,可惜摸不到。她道︰「在外头吃了苦,莫要怕。你要记住,一定记住,姐姐定会去寻你的,姐姐会活下去,会好好的。会去寻你,会照顾你,会爲你寻一门好亲。若吃了苦,你便想想姐姐这话,姐姐保证,姐姐一定会去寻你。」
安若芳点了点头。
「你要记得姐姐与你说的那些故事,那里头的人物,个个勇敢机智,过上了好日子。你也会是那般。莫要怕。」
安若芳再点头。
姐妹二人透过窗户上破的那个小小的洞,看着对方。
「快走吧,莫要教人起疑。」安若晨轻声道。
安若芳再次点了点头。抹去泪水,藏好银子,道︰「姐,你也记住,一定记住。若你受了苦,不能来,勿急勿怕,我会长大,会有本事,换我来接你。」
「好。」安若晨的声音哽咽。
安若芳隐隐听得有人声往这边来了。她一咬牙,「姐,再会了。」小姑娘一扭头,跑掉了。
安若晨贴在窗户边上,听着外头的动静,没有人发现妹妹,外面没什么异动。她长舒一口气,终於忍不住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有生之年,再会了。
安若晨爬回了床上,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过了不一会,婆子来了,给她喂汤换药。安若晨忍痛一声不吭。她想着四妹说过有个狗洞,四妹定会想到法子偷偷跑出去的。
到了中午,安若晨用了饭,躺在床上,身体一动不动,心却快要跳出胸膛。四妹出去了吗?来得及吗?
没有任何消息,屋子里只她一人,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