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5)
「客官里面请。」小二热情的将人迎进去,招呼道,「您喝点什么?」
张保笑了笑,「捡了好的泡一壶吧。」
小二泡茶去了,张保的视线却在店里转了一圈,旋即直接挑帘朝里面走去。
一进去,就看见郎阔的院子,而小二正跟一人在说话。
小二一见这人私自进来,顿时急了,手心翻转朝后,袖子里的利器瞬间就滑了出来。德海一把给拦住了,看着张保,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他有话要说就里面谈。
等人进去了,小二才继续去前面待客。
后面的书房,两人分宾主坐下。能找到,就没什么要掩盖的了。
德海当年做的再隐秘,可跟主子见面是少不了的。那些近侍就算是没看清过他的脸,但也知道他的存在。这就是为什么他跟苏培盛一直有来往的缘故。
张保此人,他详细的知道对方。
可对方就算不知道他,也模糊的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在。从雍王府到雍正朝,几十年的时间,作为聪明人的他们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寻出来。可既然知道,而在新帝登基之后,却无一人将自己的存在告知於当今,那至少说明,这些人心里还是有几分忠心在的。因此,看人找过来了,他没躲的必要,也躲不了。
张保也轻笑:「最初还是想给当今陛下卖一把力的吧。」要不然不会经营这么一家这么高调的铺子。
很多售卖的都是贡品。
德海摇摇头:「雍正朝的时候,贡品在外面买卖,那是有很多人要倒大霉的。可到了干隆朝,外面用的比宫里还好些的比比皆是,我这小店倒是也不出奇了。」
张保失笑,「是啊!要是当今如主子那般,便是主子走的突然,没留下什么话,冲早也该找到这个地方的。可惜了……可惜你的一片心呐。」
德海没有言语,为了保持这个店的风格,这么些年了,他没少拿银子喂内务府的那伙子人。也使得这里有贡品茶叶在很多人看起来,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等什么,但只要店还开着,那么,散落在外面的兄弟就总还有个依靠求助的地方。要不然,时间长了,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干嘛的。
至於说支撑到现在,总还是有自己的道道的。
他是隶属於粘杆处,但属於粘杆处内部更隐秘的那一部分。主子将之称为内处。他们负责最隐秘的事,也负责监察粘杆处内部。因此,在粘杆处内部,自然就有自己的人。而这些人,在不用对粘杆处内部再监察的时候,却也不都跟他失去了联系。至少,他们中的好些就是自己培养并且送进去的。其中就有自己的义子和徒弟。
当今圣上手面一直松散,对现在的上虞备用处也还算是大方。而恰好,自己的义子和徒弟,现在也算是混出头面来了。一茬人接一茬人,将自家这边的开销裹在上虞备用处,一点问题都没有。毕竟陛下,驭人以宽嘛。
只要差事不出错,够忠心,贪财实在算不得大的错处。
后来,见当今这位万岁爷确实是不知道自己等人的存在,他也心灰意懒了。要不是还有当年的老弟兄要照顾,他早找个清静的地方獃着去了。何必守在这里呢?
这些年,跟自家那徒弟和义子都不能有面上的往来,一年见上两次都跟做贼似的。上虞备用处说起来也是隶属於内务府,而且属於内务府炙手可热的那部门。官职不大,但大家隐隐的都知道这些人是干嘛的,因此上,怎么可能以为银钱这种小事,跟这种人闹的脸红脖子粗了。这一拨人属於得罪不的的,你也怕他背后给你打小报告不是?
因此,自家这边运转一点问题都没有,甚至是很宽松。
不花钱,那是因为不想高调,也不能高调。要不然,只凭着徒弟和义子这些关系,弄到点贡品茶叶不是轻而易举,又何必打发人腆着脸去求别人。
这会子张保说一片心不一片心的,早年也不甘过,可谁叫主子走的那么突然,谁也没料到呀。
这人一进来他就知道,和亲王一定是说了不少,宫里有了些消息。这也正是他这两天焦躁的原因。他是死活不愿意相信那就是主子,可对方这个作为,他又看不明白。说他是反贼吧,可有反贼把自己硬往朝廷的枪口上送的吗?
没有!知道大阿哥病了,别的都不想,只想着去救人。救人的手段他没见,但御医嘴里的消息很快就能传出来,他们对此的评价是『出神入化』。
这样的医术哪来的?太医不能代表大清的医术顶尖,这也差不多吧。民间出一个厉害的大夫也不奇怪,长的跟过世的皇后如出一辙就奇怪了。
他一直将对方往反贼上拉扯,可有反贼不惜暴露自己去救皇室阿哥的吗?
这不就矛盾上了吗?
眼前的张保是当年跟在主子身边的人,这人其实比自己跟主子呆的时间要长的多。他大部分时间是黑暗中行走,见主子的机会两三个月能有一次就不错了,倒是张保,跟在主子身边,说起啦也是二三十年了。
知道对方一定是听到什么才找来的,要不然,这十五年都没有消息,这个时候跑来干嘛?
他不想谈这个问题,他不知道从何谈起,因此就道:「咱们也算是有些交情……今儿出宫,是有什么不放面你出面的事,想叫老兄弟们帮你料理吗?」
张保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这是一万两。有件事得劳烦兄弟们帮我办。」
德海眼皮子轻轻跳了下,「大事恐怕不成了。兄弟们也好些年不摸刀了。」
「不杀人!」张保就道,「一点小事,这银子是请兄弟们喝酒的银钱。你知道的,现在跟着的那位太后,多的是人要巴结。跟着出宫是肥差,下面的人为了能得太后一见,很是舍得。我又不怎么出宫,留着这东西也不过是张废纸……」
德海也不在乎那一万两,但想尽快打发此人,就道:「你说,我听着。」
张保看他:「我想拜托你两件事。第一,替我查一查,最近几日,和亲王都忙什么了。第二,当年主子驾崩的时候,参与过的旧人都有谁活着呢。能不能请到京城找个地方暂时给安置妥当。有些事,我想问问。」这话一说出来,他的眼神难免带上几分晦暗。
德海心跳不由的加快,以为是来问跟主子和娘娘长相相似的事的,结果却不是。听那意思,反倒是要查主子驾崩的事。这是怀疑什么?
他没多问,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但还是点头,算是应承了这个事情。
既然答应了,张保就不好多留,起身就告辞了。
德海没有送,直到张保离开,德海才吩咐小儿,「叫人盯着他。」
此人出宫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此时其实已经被弄糊涂了。可更糊涂的是盯着的人回来说,此人去了找苏培盛的徒弟们去了,虽然没找到。但是老这么打听也不是事。
「……」德海心里被张保搅和的七零八落的,张保到底在宫里知道了什么,出来查这些到底是几个意思?
他晚上去了那个院子,问了守门的人,得到的确切答案里,这神秘的二人组,并没有离开院子,甚至没有丝毫要出去的意思。
这般的沉得住气。
他抬步往书房门口去,隐隐的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他本想过去听几句。却不想才要靠近,钱盛就在门边一下子站直了,扬声道:「主子,德先生来了。」
德海看钱盛:「……」之前还是德爷爷德叔的叫,现在成了德先生了。你就那么认定里面的人?你还记得是谁把你带过来的不?
钱盛面带笑意,不卑不亢,德海竟然从这小子身上看到了几分当年苏培盛的影子。典型的笑面虎一只。
弄的德海真有种要见主子的错觉。
钱盛心说,我听了一天的壁角了,我能不知道里面的主子说的是啥。点评朝中大臣,那都是当年的那个味道。他有什么不能信的?
四爷在这边住的,其实也不闷。各种供给都是上好的,跟近距离的看着十五年的历程,其实感慨是颇多的。
刚好德海来了,他的兴致也正好,就叫进来说说话。
德海进去,对於眼前的场景其实是陌生的。『主子娘娘』脸上带笑,手边放着算盘,不知道在算什么。而自家『主子』,随意的歪在榻上,见他进来就指了指边上的椅子,「坐吧。」
正好不想对着此人见礼,德海就直接坐过去了。
这位『主子』并没有见怪的意思,德海的心却突然跳的快了起来。若此人是假的,才越是会在意这些小细节。可若是真的,又何必在意?而且,主子那人,都说是极重规矩。但这得看对谁。对亲近的人,其实容忍是度是极高的。
他坐下的时候,抬头细看,这夫妻两人脸上的笑都还在。
德海轻咳一声:「主子,奴才是有事前来禀报。」
嗯!
四爷看他:「说。」
德海就把张保的事说了,一边说还一边看四爷的脸色。张保和陈福二人给当年的熹妃,那已经是雍正十三年的事了。那时候满朝其实都知道,继位的除了四阿哥再无他人。因此,给熹妃赏人,任何人瞧着都觉得这都是荣宠。可其实,坐在皇位上,尤其是先帝又不知道他会天年不永的情况下,赐人的这个举动,其实就是监视。
张保和陈福在宫里格外低调,并不因为是当日先帝的旧人就如何的目中无人。这些年,倒是尤其得那位太后的信重。听义子的意思,不管是那位太后还是如今的那位万岁爷,都不知道这两人其实是肩负使命的。至少现在是不知道的。
这么些年,这两人低调的叫人都几乎忘了他们的来处,因此,外面就更不可能知道这两人是怎么一回事了。
想来,若是眼前此人是假的,此刻自己一说出张保,对方就算也知道他,也只是泛泛而已。
可谁知道他的话才一落,四爷就摆手:「钮钴禄和弘历在宫里的那些事,不用特意叫陈福再报了。那母子俩从不知道收敛,宫里哪里有什么秘密,街头巷尾茶馆里听听去,谁不能说出几件宫廷轶事?」
很是没兴趣的样子。
德海一愣,他只提了张保,却不曾说陈福。可此人一张口就说了陈福,却没说张保。
对的!这里面有个从属问题。当年,陈福比张保要更得主子看中。给张保的旨意也是陈福代传的。可如今却都只知张保比陈福混的风光,全不知当年谁是主谁是次。
这样的事,当年在大家都知道谁是隐形太子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会叫别人知道?这是要坏了皇家父子之情的。所以,这事特别隐秘。除陈福和张保二人之外,他算是唯一的一个知情人了。
因此德海就真吓到了,那边『主子娘娘』递过来的茶他险些都端不住了。
四爷心里了然,却不在这事上纠缠,反而问起了一些老臣。
这种御前奏对的感觉,叫德海心里有些异样。不过有个人能说一说这十五年的事,他还是乐意的。可这是十五年啊,从何说起?
德海跳过了自家主子驾崩那时候的事,从干隆开始登基说起,「……太突然了,加上当今那时年轻,手忙脚乱。」
林雨桐点头,驾崩的突然,新君继位必然仓促,而那个时候弘历年仅二十五岁。放在现代,也就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孩子。事实上,弘历的状况就是那样。他是要经验没经验,要势力没势力,怕他皇阿玛猜忌,那是能小心就小心的。因此,手忙脚乱才是正常的。
德海就继续道:「幸而有鄂尔泰大人和张廷玉张大人……」
这两人是先帝留下来的老臣重臣,弘历能借助的也只这二人而已。
「当今称这二人为国之柱石。」德海说到这里,就看上面的『主子』的表情。
『主子』已经皱起了眉头,「倚重之后呢?君臣难相得了。」
德海就不敢说话了,因为『主子』说的都是对的。
林雨桐就道:「弘历聪明,但好显於人前。当日彷徨的新君在朝政走入正轨之后,只怕看着这些老臣,柱石之臣,也有些碍眼了。」
四爷就道:「非一人之错。」
德海对这话深以为然:「都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今对这二人的倚重,不自然的就形成了以这二人为首的两党……」
四爷闭上了眼睛,这事着实是有些讽刺。他最是记恨朋党,可偏偏留下的两个大臣,却成了新朝朋党的首领。若是那位『四爷』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德海藏了一肚子的话,不自觉的往出倒,「鄂尔泰家,其子侄多半为总督巡抚。鄂容安为两江总督,鄂弼为四川总督,鄂宁为云贵总督,鄂昌为甘肃巡抚,鄂乐舜为山东巡抚,家族势力膨胀。张家也不惶多让,张廷璐曾任礼部侍郎,张若溎曾任刑部侍郎、左都御史……又有张家姻亲,桐城张、姚两姓世代联姻,外面都说,天下缙绅,张、姚二家占其二。」
林雨桐皱眉:「鄂尔泰此人有此作为并不奇怪,可张廷玉不该是如此不谨慎之人才对。」
她是佯装着问的,其实具体的情况,她在史书上都看了。当时弘历的做法不算是错的,对付鄂尔泰一党,他是擒贼先擒王。鄂尔泰此人行事张扬,为人傲慢,吃相也难看了一些。因此,弘历是严家申饬。从干隆六年开始,此人就走了下坡路。后因鄂尔泰长子犯事,被干隆放狠话:当年能用你,难道如今就不能办你?
鄂尔泰至此夹着尾巴做人,干隆十年,还给病死了。
虽则病死了,但最后还算是保住了名节,死后配享太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