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56)
和敬看向和婉和竹心:「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说着才注意到跟在她们身后的一个小姑娘,「瞧着有些……面熟!在皇祖母那里见过?」
蔡宝仪上前见礼:「学生蔡宝仪见过殿下。」
和敬点点头,却也没太往心里去,看向和婉:「这是有事?」
和婉将那份册子递给和敬:「姐姐可看了这个东西?」
和敬皱眉,这东西没看……但说了什么她大致知道,也确实是不妥当。钮钴禄家莽撞,宫里的祖母也尤其莽撞。这样的事说出来只会叫人拿皇家的事当饭后谈资,把皇阿玛都给惹恼了。这於他们有什么好处?
「我这几天一直往宫里跑……你们知道的,宫里刚添置了织布机,皇阿玛又不想叫那真成了摆设,因此,各宫都跟织机较劲呢。偏皇后生了十二阿哥,身子还没养过来。令妃娘娘一天几次的把我往宫里叫,别的也顾不上。」册子里的故事她听别人跟她讲了,但自己还没来得及看。
和婉又把册子往前递了递:「姐姐还是亲自看看的好。有些东西不自己看了只怕是说不清楚的。」
和敬不解,但还是接了过来,这一看之下她就微微皱眉。她听到的故事跟册子上的有点不一样。转述故事的人将故事的一段给省略了。哪一段呢?是说继母教导原配留下来的女儿那一段,直接从故事中剪掉了。
她蹭的一下合上册子,心道:也只这一段是叫自己最不能容忍的。若是真是如此,那自己这个原配留下来的公主,是不是宫里现在这位皇后就能教导了?
笑话!
她站起身来背过身去,好半晌才压下心头的怒气:转述这个故事的人是额驸!
她知道,他是不想叫自己得罪皇后。因为皇后有了嫡皇子,将来的事就有很多不确定。他是想着部族,想着儿子以后的前程。她能理解,她特别理解。可要是打断自己的脊梁叫自己弯下这个腰却万万不行。
她压下心中的羞恼,再将册子拿起来细看,终於意识到别的问题了。这才转过身慢慢坐下,「都坐吧,坐下说话。」
和婉这才道:「姐姐,这事纵容不得。这么下去……不仅朝臣分派,就是皇家,只怕也得骨肉离心。」
和敬心说,和婉这话说的客气。哪里只是分派,这火要是烧起来却不加引导,那首先被烧到身上的便是女官制。如今自己这边才搭起框架,就得叫人放一把火少了?烧别人自己管不着,可烧到自己身上这就不行。到手的权利放出去,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她皱眉:「你们怎么想的?」
和婉就看向蔡宝仪:「让这丫头说。」
和敬这才又把视线落在小姑娘身上:「哦?你想说什么?」
蔡宝仪抬头一笑,问说:「工纺处这边,听说殿下选的两位女官已经来京了。」
和敬微微一怔,就明白过来,点了点和婉又点了点竹心:「你们是想把事情闹大。」
竹心一笑,「这二人还请殿下帮着引荐,我打算跟这二人南下一趟。那么多商家已经把银子交了,只等着机器好了往南运呢。怎么着也得南下看看。」
是啊!银子都交了,眼看所得的利益比之前要多的多。这些人怎会放手这么大的利益呢?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什么女子安分守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就是叫大家无工可用呀!
尤其是在知道宫里还有小型的织布机之后,对大商家来说,这个危机就更重了。真要都鼓吹的女人们都不出门了,对朝廷的损失大吗?顶多从大作坊又变回小作坊而已。家家户户若有此织机,受害最大的反而事他们这些商家。
那么,这些人一定不允许此类事情发生。这是要从底下伸手来搅动风云呀!
和敬抚掌:「就这么定了。竹心留下,我这叫人宣那两人。和婉带着找个精丫头,忙去吧。我估摸着你们还有旁的安排。」
和婉便笑:「这不是快端午了吗?我这回去主要是跟皇阿玛和皇祖母商量商量,今年的端午能不能多放几日假?叫学生也能回家修整修整。」
修整修整?
和敬直笑,这哪里是修整?这分明是要把一个个炮仗散出去,想叫四面开花吧。
「放假?」林雨桐似笑非笑的看和婉:「你觉得这个时候闹起来,时机合适?」
和婉沉吟了片刻:「只要是闹,就没有什么时机是完全合适的。况且,宝仪那丫头来见皇祖母的时候跟咱家的端爷碰了一面,回去脑子就像是开窍了一样……」
是说弘晖暗示他们这么做的。
林雨桐沉吟了一下,叮嘱道:「点火容易灭火难。这把火点起来……」
「不会烧到自己的。」和婉眼里带着几丝兴奋,「上上下下都一个心思,压不住的。」
压不住的不止是女子书院这些姑娘,事实上,书院里早就沸腾了。他们的政治敏感度更高,早就按捺不住了。
得了!那就放假吧。放七日假,想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原本家远的,家贫寒的,一直都住书院的,但这次没有。在书院有补贴的,一个个的现在虽不是富人,但在外面住几日的银钱还是有的。
况且,也没几个是真在外面住客栈的。书院里总有家世好的,大家同窗,都知道哪怕是寒门出身,对方将来的境遇也差不了。这个时候正是维系感情的好机会,基本都有人邀请就家里住。
大大小小的,各有各的门道,干隆压根就不知道他皇阿玛抬抬手放出去的都是些什么样儿的人。他这会子正恼着呢。
这事吧,确实是事。但你要是太把这样的事当事,那一年到头什么事都不用干了,只处理这样的事算了。从他登基一来,各种的流言少了吗?连伪稿案都没狠命的抓读书人,被皇阿玛给拦了,结果处理的结果还算是满意。处理了江南一批官员之后,倒是说他这个皇帝的少了。因此,这事一出,他想着是怎么处理,而非把这抹黑皇家的人给抓起来。
况且,闹出事端的是几个姑娘。偏偏还是钮钴禄家的……当然了,宫里的太后虽说姓钮钴禄,但属於偏支的偏支。太后早年想奔着人家,人家都不搭理的。也幸而是自己即位了,太后成了太后了,这才好像整个钮钴禄家都是太后的娘家一样。
当然了,以前他高兴的时候也愿意跟这些人攀攀交情。比如之前的军机大臣讷亲,可讷亲……最后获罪。押解的时候,自己这个皇帝把遏必隆遗刀赐给了押解他的侍卫,然后讷亲就是死在那把刀之下的。那把刀当真是一把凶器,最早是皇祖父早年登基赐给遏必隆这个辅政大臣的,结果遏必隆有负皇恩,最后刀收入了内库,八十年后,他的孙子又死在那把刀之下。
如今那把刀还在内库里收着呢,他吩咐吴书来,「取那边刀来,给太后送去。」
吴书来心肝儿都打颤了,这是皇上生气了。警告太后老实一些,别勾连着外面胡闹。
可钮钴禄氏能委屈死,她哪有做什么?一直不在宫里獃着吗?干什么了?亲儿子送来的织布机,叫他这个额娘纺线织布,她忙这些且忙不过来呢。外面的事都是出了之后她才知道的,还是桂嬷嬷告知她的。当时她确实高兴,就得这样,就得有人教训教训皇帝这个不孝子。不要以为做了皇帝,就没有管他了。看!天下人的眼睛还是雪亮的。
可紧跟着,她就觉得不对了。叫桂嬷嬷去打听,才知道写那个故事的,是讷亲那个守望门寡的闺女。
这哪里是为了本宫,这分明是借着哀家骂皇帝呢。
自己的儿子再不好,这么被一个老姑娘指着鼻子骂肯定不行。看那故事把皇帝说成什么人了,是非不分,糊涂透顶的人物。
虽然自家儿子是真有些是非不分的,但被她这么说却不行。她几次想叫桂嬷嬷出宫,但无奈桂嬷嬷现在出不去了。
这个故事也叫皇后很恼恨。皇后也曾是小妾,后来跟故事里些的一样被扶正了。那个把扶正的小妾说的正义凛然的事迹……要是生生往皇后身上套,是不是也能找到影子。她没事挑衅先皇后做比什么?没事得罪和敬干什么?这分明就是拖她下水。太后还想朝外伸手,直接抬手给剁了好了。
之前出不去那就算了,可接到皇帝送来的这把刀,太后的脸就变了。她整个人都在抖,这是气的。一万句想辩解这个事跟她并没有关系,但自家那儿子现在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的。唯一期盼的就是,钮钴禄家再别疯了一样挑战自家儿子的底线了。
因此,这把刀还得送出去,叫钮钴禄一族瞧瞧。
桂嬷嬷捧着刀,不敢跟太后说皇后之前的态度,出了门只能绕道找令妃。令妃很客气,以前如何现在还如何。好似不知道皇上和太后的关系一般。桂嬷嬷知道这和善是假的,但这种假也叫她觉得心里好生舒坦。她才把来意一说,令妃马上道:「您叫下面的人来跑腿便是了,怎么自己还跑一趟呢?这是正事,您是奉旨出宫,谁敢拦您?」说着马上喊人,「伺候着呀,送嬷嬷出宫,要出半点问题,拿你们试问。」
桂嬷嬷又成了太后跟前第一人的待遇,出宫体面的很。
这样一幅大张旗鼓的架势一出宫,这是什么?这是说太后还是太后,哪里就『送到道观』凉起来了。钮钴禄家纯属胡编乱造。
要么说干隆满意令妃呢,这边一出宫,赏赐就到了令妃宫里,「还是爱妃会办事。」
那把刀送出去,就不信还敢有人起么蛾子。
钮钴禄家是不敢扎翅了,起头的本也是讷亲留在家里的老姑娘,没了亲爹娘,这姑娘跟着哥哥嫂子过日子,日子能有多好过?不过是因缘际会,太后开了个女学,而她因为贞烈守着望门寡,这才有了些体面。她一边是感念太后的恩德,一边又憎恨皇帝因为父亲战败而杀了父亲,这才起了心思写了这么一篇故事,出一出心口的恶气。至於处罚,她在乎吗?每日的日子过的如同死水一般不起半点波澜,活着如何?死了又如何?
宫里送了这把刀来,哥哥将刀递给她:「看看!这是你闯的祸!你这是不害死一家老小不算完是吧?」
哥哥指责,嫂嫂们的话更难听,「没出阁便没了丈夫,本就是不祥之人,这是克完了丈夫,克死了父母不算,还想把一家大小都给拖累了。」
这姑娘也是有气性的人,被关在祠堂里,就完了?
连夜的,她给夫家去信,表示想去夫家守孝。她的夫家也不是一般人,正是如今的军机大臣之一来保家。她这样的家世,能叫她守望门寡的人家,能是一般人家吗?
第二天,来保的夫人收了信,当时都气的差点厥过去。能为儿子守着的姑娘,那就是好姑娘。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欺辱呢?压根就没等来保下朝,亲自上钮钴禄家,二话不说把这儿媳妇给带回家去了。
钮钴禄家也不能拦着呀。正好把这个麻烦精给送出门外。
可来保一回家,便知道大事坏了,埋怨夫人说,「你怎么能不跟我商量就把人接回来了呢?」
这夫人就道:「难不成我要看见他们逼死我儿媳妇?有这孩子在,老么这一房就在。不拘是哪一房的儿子,给老么过继一个,也能承袭香火。况且,现在不是过去了。现在是讷亲大人没了,也都过了孝期了!当年没把这孩子接到家里来,那是顾着那边的面子,想着那边说不得就给孩子找一好人家,也不一定非得守着。再说了,人家有阿玛有额娘的,过的怎么着也比在咱们家舒坦。可现在亲家亲家母都没了,那孩子在娘家住着只剩下受磋磨了。咱们再不接回来,像个什么样子?」
来保就问说:「你可知道她办的事情?」
「知道啊!」夫人就道:「这才是有气性的人呢!她父亲是死的冤枉。这胜败自来便是兵家常事,怎么就本朝,这战败了就得杀头呀?她作为太后的娘家人,为太后说话。作为她父亲的女儿,为父亲出头,反而错了?再说了,也没有指名道姓说是谁是谁,何苦去套呢?我就不信,朝廷还能把一个守节的节妇怎么着。」
你懂个屁!
正说着话呢,下面的人来奏报,说是孙嘉淦求见。
来保跟夫人道:「你听听!你听听!这就找来了吧。」
孙嘉淦在江南的差事办的还行,回来之后万岁爷却不爱搭理他。此人这是借着这一股子风要起来了。
来保在书房中见此人,一幅很疲惫的样子:「说起来,咱们也算是三朝之臣了。老圣人对你我都有知遇之恩……」
「是啊!是啊!老圣人的年纪比你们还长,却依旧每日劳心。咱们岂敢称老。」
来保今年七十了,精神确实是矍铄。雍正初年,四爷就任命其为内务府总管,之后他应该是跟弘历走的近,要不然不会成为如今的军机大臣。
孙嘉淦就道:「老圣人精神矍铄,所思所想很多对朝廷都是好的。只……书院一事,大人听说了吗?今年还继续招生。年年如此,这些人将安置在哪里?别说是在下,便是大人您,您的那些门生故吏,将来该何去何从呢?况且,咱们并不是对老圣人不满。事出在『女子』上……」
因而只在『女子』一事上做文章即可。
天下读书人多了去了,在书院被熏染的不过数百人而已。这是一个稳赢的事,何不挑头去做这个事呢?做成了,这便是千古留名的好事。
来保心里冷哼,这老小子心里的算盘一点也不见得少。说到底,是见钮钴禄家被赏了一把刀,吓到了吧。挑起此事的,除了原本跟自家关系不大的未过门的儿媳妇,就是孙嘉淦的孙女孙三娥了。他怕上面怪罪下来,打算先发制人。
但是他怎么折腾,自己管不着的。因此只道:「该认罪的总得认罪的。万岁爷宽容,不会跟几个女流计较的。」
认罪?
呵呵!孙嘉淦不以为然,来保大人家认罪,那没事。因为犯事的是节妇,可以罪减一等。自己这……之前阴差阳错得了个爵位,若是自己认罪,这可爵位可就难保住了吧。
他冷哼一声,起身:「话不投机,那便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