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以来, 萧家双生子都没有提起“魂飞魄散”的事。
是不知道
还是有意在试探
无论如何,他们不提,尹萝乐得装傻。
这两人杵在眼前, 身量上是极有压制的, 遮蔽了一片亮光, 奇妙的是没多少压迫感。
两碗粥摆在眼前。
清淡白粥,沁香甜粥。
尹萝确实对萧玄舟手中那碗更感兴趣, 吃不准这对双生子的用意,都没去接, 至连那小块烙饼都悄无声息地放了回去, 面上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笑
“我并不饿, 劳烦二位了。”
得体, 客气。
连姿态都是大方的,挑不出任何错处。
萧玄舟眼底生暗, 从容收手。
萧负雪稍滞, 哪里看不出尹萝的避而远之, 却是道
“前边的那间屋子放了吃食,你若饿了,可去看看。”
村民们晓得这些人是来帮忙除害的, 昨夜那般大的动静众人皆知,天都亮了还未睡,钱财物品又一概不收, 村民们便为他们备下早饭, 总归自己也要吃,不费什么事。
尹萝稍显意外地看了眼萧负雪,这人的脾气好似也没那么坏。
萧负雪在这一眼下微僵。
“好。”
尹萝点头,眼神划过那块被她放回去的烙饼, 又觉得她应该拿回来。倒不是饿,而是她已经碰过了。
她脚下刚挪了点距离。
萧玄舟的声音便响起“你要去找沈归鹤”
尹萝直觉这句话有些不对,一时说不上来
“有什么事吗”
不答反问。
如此谨慎戒备。
萧玄舟默然一阵,道“你为何会同沈归鹤在一处”
尹萝回答得很是迅速
“沈公子救了我。”
这般不假思索,生怕谁人会误解了沈归鹤。
没来由的细微不快自深处翻涌。
萧玄舟缓声道“你不知道谁掳走了你,却能知道是他救了你。”
萧负雪眉心蹙了蹙,他将尹萝夺回时同样想到了沈归鹤的嫌疑,一则彼时失而复得的喜悦占据来一切,二则沈归鹤确实在行救人之举,又见尹萝并未有异样表现,便姑且搁置。
他不想逼问尹萝,“已死”还能再见,没有什么比她活生生站在这里更重要。
或许沈归鹤的相救只是一个局,最初掳走尹萝的就是他,再以此骗取信任、洗刷嫌疑,并非没有可能。
“萧玄舟”
听懂了言外之意,尹萝忍无可忍地沉声喝止。
连这声都是压着嗓子的。
情绪生出嫩芽,藤蔓般试图攀附心口仿佛生怕声音大了些,就要让流言蜚语玷污了那人。
小心又警惕,然而独独对那人放松。
昨夜牵着她的手,她的目光便无意地在人群中寻找沈归鹤。
若说相救,谢惊尘同样。
那句“她已应我”都未曾给萧玄舟这般感受,当下则尤为不同。
究竟为何
有何不同
三步之遥,尹萝一错不错地望着他,触手可及的距离在肃然慎重的眼神中被划出不可忽视的鸿沟,其间藏着些微紧张与思索。
是了。
当日她在马车中同护卫说要嫁谢惊尘能否顺利成婚,几分随口为之,轻忽玩笑。
眼下呢
人的感情可以伪装却无法掩盖,即便想隐藏,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
为什么是沈归鹤。
萧玄舟眸光幽深,心间重复着这句话,不避不闪迎上尹萝的视线,似要从中看出端倪。
二人竟有相持的意味。
“我们”
萧负雪隐匿了话头,将那个字眼吞没,“兄长只是担忧你的安危。”
尹萝看了萧负雪一眼,变相避开了同萧玄舟的对视,气势一弱氛围便没有那么剑拔弩张。
“有劳牵挂。”
尹萝算是应下这句担忧,无形地递了个台阶,“沈公子仗义相助,我很是感念他的恩情。”
“一夜劳累奔波,后有寻觅龙珠,二位也该保重身体,不吝休息。”
她欠了欠身,算作告别错身而过。
萧玄舟未再挽留,呼吸间的气息略重。
外人不知萧玄舟以神风石强撑,一路在旁的萧负雪岂会不知
萧负雪心中滋味难言“兄长。”
“无碍。”
半晌,萧玄舟轻声道,“连日辗转,确实该休息。”
他看向萧负雪“两次召灵于你耗费颇大,寻觅龙珠或有怨气还需你出手,正当休养灵力不该出现在此。”
不该。
嗓间涩意如鲠在喉,萧负雪的语速很慢,近乎商量,口吻笃定却无转圜“兄长,我想让她认识真正的我。”
萧玄舟静了一静
“为什么要让她认识你她还有婚约。”
“兄长。”
萧负雪仍遵循礼仪、恪守礼节,这个称呼时时刻刻的束缚如同二人镜面的生长,无法斩断,却在某一刻悄然起了变化,“在我心里,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
萧玄舟阖上眼。
目送兄长离去,萧负雪拿起那块烙饼,细嚼慢咽地吃了。
被掳走后出现在繁花阁、被裴怀慎救下的经历很难说。
正如裴怀慎所言,她只要在繁花阁出现过,外人眼里就会变得暧昧不明。她的婚约既然更改,没必要在萧玄舟那里多加一份风险。
至于谢惊尘那里
裴怀慎瞒不瞒,她都是要说的。
谢惊尘对这种事看得相对比较开是一大因素他可是知道她有血誓的人。
隐瞒不利于关系发展,会成为隐雷。
不过这得顺利过了“魂飞魄散”那关,是后话了。
啊。
尹萝忽然想到萧玄舟那句话的不对了
依照萧玄舟的性子,应该说“沈公子”才是。
因为怀疑,所以连习惯性的场面功夫都不做了
尹萝顺着叶项明指的方向,在一间低矮院落找到了沈归鹤。
沈归鹤在敲敲打打地做工具,已经到了尾声阶段,他开始组装了。
“这是做的什么”
尹萝好奇地走过去。
沈归鹤见是她,有些惊讶。
屋里走出一位上了年纪的婆婆,双眼混浊,没有聚焦,扶着门边“看”过来
“小伙子,是你的同伴来找你了你去做正事吧,我这没什么需要的。”
“她是来找我玩的。”
沈归鹤扬声道,“我这马上就做完了,您不用管。”
他指了指旁边的小板凳,示意尹萝坐下,另一手利落地将木头嵌入凹槽,“嘭”地一声响,很有切磋交锋的凌厉果决气势。
尹萝看这情形也知晓沈归鹤在助人为乐,多说几句只怕阿婆心里不安,索性就抱膝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千鹤宗的沈师兄在村子里替人做木工,说出去恐怕有些人要不信。
嘉余人肯定是信的。
他没少干这种事。
沈归鹤的动作变慢,最后彻底停下来“有什么为难的事”
尹萝稍怔。
“看着不像是来玩的。”
沈归鹤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悄悄话,带了点活跃气氛的玩笑意味。说话时自然而然朝她看去,凤眼微抬,自眼尾掠起浅淡阴影,尾音絮絮,“说吧。”
就像他无数次的停留在茶馆窗外,主动走过来,问她最近是否还好,安静地倾听她所说的任何事。
尹萝张了张嘴,往门那边看了看,婆婆方才就进去了,她同样把声音压了下来“昨夜那条伪龙冲我来的,说我身上怨气很重。”
“怨气”
沈归鹤审慎地确认。
尹萝点头“我从没听谁说过我身上有怨气,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那个换我灵脉的禁术留下的吗”
沈归鹤深思着,先回答了最后的问题
“不禁术力量虽大,但限制众多,一个禁术只能有对应的一个用途。这个禁术的源头指向调换灵脉,便无法做到填加怨气。”
说到“填加”二字,他不着痕迹地拧眉,大约为某种联想而感到不舒服。
尹萝就活生生地在眼前。
禁术的限制尹萝也有所了解。
她拿这对付裴怀慎的时候,就发现没办法叠加,从反噬的威力来说,越厉害的禁术越没有这个可能。
得到了沈归鹤的盖章就更确定了。
“那是怎么回事”
尹萝有意焦急,语速都快了几分,面上忧愁一览无余,“我会不会突然变成什么怪物”
沈归鹤想起来她的身世,看来尹家并没有令她足够了解这些修炼相关的事物“不会的。”
十分确凿的否定。
接下来的时候,沈归鹤一边完成了“木工”,一边和尹萝科普了魔气、妖气、怨气以及由此滋生的种种邪祟之间的区别,讲得简洁明了通俗易懂这一点就能看出他平常没少给人讲课。
并不是所有懂知识的人都能以最让人理解的方式去讲。
譬如谢惊尘,在药庐的时候他给尹萝讲过些知识点,但都挺天才模式的那种,在他眼里太容易的东西,讲出来就会简化许多;萧玄舟也给尹萝上过课,不过是很明显地顺着尹萝的反应在调整讲解速度和知识延伸,卡着“过度”和“无聊”点到即止,三言两语就能把对话牵引至另外活跃气氛的领域。
尹萝久违地听沈归鹤讲课,异常认真。
“单纯的怨气无法作为”
沈归鹤话语突兀中断。
尹萝正专注地望着他,见他停下,露出疑惑的神色,鼻腔间逸出轻盈的“嗯”声。
沈归鹤状若无事,从善如流地继续讲下去。
知识点讲完,器具建完也搭好了,是个方便打水不费力的装置。沈归鹤同那位婆婆讲了方法,又引着她现场使用了一番,确认方便操作了才离去。
“这种东西都不在话下。”
尹萝夸赞道,“厉害。”
通常人若说了这一句,便会接着问他是怎么学会的。
但尹萝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