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堂里气味仍然不算好,不时有阵阵腥风穿堂而过,而这六名荐选的属员精神也不如之前饱满,或是因为行途疲惫,或是干脆就对都水衙署和李泰这个主官感到失望。
李泰刚刚走入堂中坐定,还未及开口点评众人表现,那本就对他有些不服气的陆彦便先开口道“请恕卑职愚昧,敢问从事,衙署新立此间,诸事待用,为何偏偏弄贾乡里、浮货扰众
台府所以授用,在于宣政治水、在于端正教令,威令未着,先以贱业现世,卑职实在不知从事因何计略,据此腥臭于堂”
在堂众人听到陆彦这么说,也都纷纷点头,并有两人发声附和道“卑职愚昧,恳请赐教。”
李泰对众人这样的态度,也并不感觉意外。
谁家少年不轻狂,幻想着能做一番大事业,好不容易走后门谋到一个职事,结果是蹲在洛水旁做收鱼佬,这巨大的心理落差,如果不是他搞出来的,他自己都不能接受。
但既然群众质疑,总要给个合理解释,否则队伍散了那是真不好带。
“尔等愚昧是真,否则今日执此堂事者便不会是我。位有尊卑,职有清浊,事有剧闲,人有贤愚,事物运行才能井然有序。”
他坐在堂上俯瞰几人说道“你等并不知我,疑惑在所难免。但我居此堂首,唯忠于上、诚于事,并没有责任答疑你等。得力者留用,庸劣者逐出,这便是立事的规矩。若仍欲穷问,先去堂下领受鞭刑,归堂我自辨疑,还有谁要问”
众人听到这话,神情反应各不相同,左右张望一番,又自低头思量,还是那陆彦率先行出,沉声说道“此间衙堂虽有主次,但人间公理也有是非区区鞭刑,不足以阻人破邪匡道,某便自领,盼望从事能有正言答疑解惑”
说完这话后,他便昂首出堂,等候在外的李雁头早已心怀不忿,见其行出便扭押在一侧,喝令士卒挥鞭抽打。
那陆彦瞧着有些文弱,骨子里却有几分强韧,接连数鞭抽打下来,只听到咬牙闷哼声,却并没有听到惨叫痛呼。
结结实实的十鞭子抽完后,陆彦脸色苍白、颤颤巍巍的走回堂中,仍是瞪着眼厉视着李泰。
李泰并没有正眼瞧他,而是又望着在场其他人问道“这位陆郎求知问道之心的确坚定炽热,你们几位呢是受刑听教,还是吞声退出”
“我来若此日不得满意答复,如何承受便如何报还”
又有一人迈步行出,望着李泰恨恨说道,然后便走出去接受鞭刑去了。
有此两人作为表率,剩下那四个索性也将心一横,直出堂外受刑。
李泰看到这一幕顿时一乐,他本来还不太看好几人,却没想到全都这么有骨气,居然没有一个被吓住。果然年少气盛,自己这个主官也乏甚官威。
等到众人依次受刑完毕返回堂中,李泰也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身来,望向众人的眼神变得和蔼几分,先作叹息道“参天巨木,萌生于土。金玉之坚,粹于尘埃。世间万物,莫不由小及大、由贱及贵。
怀中小物口不能言,教养得当可成谋国之士。皇朝用政若不能覆及黎庶,又何以兴聚人物裨益社稷
你等志向高远、不惧威权,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国之储士。但你们又知否,大行台又为何着我立事于河滨”
“总不是为了搜刮臭鱼烂蟹、惑人贪货误农”
堂中一人冷哼道,不管之前心意如何,受完鞭刑后算是彻底跟李泰对立起来。
李泰对此也不恼怒,竖起三根手指说道“大行台所以授事,一者在于治水益耕,二者在于通渠兴工,三者在于广收惠国。那么
我再问你等,可知洛水溉田几顷可知沿河碓硙几区可知聚资多少才可官民两便”
“某等受命而已,既非执案,岂知大概”
又有人开口顶撞,但语气明显有点发虚。
“那你们可知洛水几月起讯、几月冰封知否水田亩收、涝田亩收、旱田亩收、坡田亩收知否均田户、佃租客丁者岁终盈缺知否碓硙碾磨所盈所耗知否男女之丁春秋衣几尺、食几石知否男女耕、渔日收几何知否”
李泰一连串的问题,越问在场众人神情便越不自然,待到最后,弯腰拍案道“量取民力,征用于国,这算不算端正教令下民易虐,苍天难欺,弄权施威,人皆可作。但若官逼民反,尔等亦必死无葬身之地
满堂腥臭此中腥臭几浓,沿洛百姓几苦如此贱业,人皆趋我。尔等满门享恩,只怨作业不大,丝缕之恩懒给,家国两丰无计”
“但、但这满园的鱼蟹,又能助国事多少”
听到这话,李泰又冷笑一声道“收聚渔获,本就不是为了助国,而是为了量力,是为了自警。肉食者鄙,非其弱智,而在寡识。
上危下困,需取中道兼顾,非仁且坚者,不足共事。坚而不仁者虐民,仁而不坚者误国。我不患人不知我,虽独行亦必长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