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璇付出极大心血的工作,连除夕夜都飞去日本加班,就为了能在两年后得到那个梦寐以求的职位。可是和陈少峰一样,她也在心愿实现的前夕收到消息,自己被公司开除了。
那天的场景她不敢去回想。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心知肚明谁在幕后推动,雨璇带着行李回来,一直默默收拾不说话。她心里忐忑,试着去拉她的手,却被猛地甩开。
她吓了一跳,雨璇的眼神从来没有那么冷,她讽刺道:「够了没有?这场闹剧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她愣住。雨璇脸上笑容潋灩,她这样笑时总是很美,却也如尖刀般闪烁着冰寒的冷光,「小雅,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一直忍着没说,但是差不多了吧?你和我哥哥根本没有可能。看看你们住的地方,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真的有必要把自己搞得这么凄惨吗?放自己一条生路不好吗?」
她说不出话。雨璇的每句话都狠狠扎在她心上,让她连嘴唇都白了。
陈少峰想阻止她,陈雨璇却忽然调转枪口,厉声道:「她糊涂,不撞南墙不回头,是因为她随时可以回头,你又凭什么?你到底明不明白,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算你拼了命往上爬想证明自己,也没有可能!她是千金大小姐,你高攀不起,不要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陈雨璇!」
「你现在还要跟她走,你要逃去哪里?我们千里迢迢来上海,不是为像条丧家犬一样活着!你要爸妈死不瞑目吗!」
「啪!」
陈少峰扬手一扫,一盏台灯砸到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
然后就是安静。
像是一幕大戏到了高潮,却被强行掐断。房间里静得能听到呼吸的声音,孙廷雅站在那里,几乎不敢看他们。她理解雨璇的每一个字,她和少峰都那么不容易。无父无母的孤儿,一步步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不像她,生来就在富贵锦绣堆里。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他们的负累。
陈雨璇顿了半晌,才抬手摸了摸脸。她忽然一笑,像终於看透什么,丢下一句「冥顽不灵」就冲出了家门。
陈少峰没有动,浑身僵硬若石雕。他从来没有对雨璇发过脾气,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兄妹,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他原本连对她大声说话都舍不得。
孙廷雅蹲下来,看到地上的琉璃碎片。这台灯是她们从宿舍带出来的,大二时她和雨璇一起去家具城挑选,之后整整陪了她们整整三年。雨璇还曾经调侃,这是她们多年友情最好的见证。可是现在,它却变成了碎片,晶莹剔透,闪烁着刺眼的光。像他们支离破碎的人生。
她忽然站起来,头也不回跑了出去。外面是沉沉黑夜,她不知道雨璇往哪个方向去了,但她确定自己要找到她。他们住的地方太偏僻,四野寂静,连路灯的光都透出荒凉。她终於看到了雨璇,蹲在马路中央,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像是在哭泣。
她走过去,拉住她的手。雨璇抬起头,眼眶通红、满脸憔悴,她这才发现她瘦了好多,原来这一年饱受折磨的不止她和陈少峰,雨璇早就跟他们一起在烈火里熬着了。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是不断重复,「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雨璇摇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不配当你的朋友。」
她不明白,陈雨璇轻轻一笑,「小雅,其实我一直都在嫉妒你。嫉妒你比我家世好,嫉妒你比我幸运,嫉妒你明明处处不如我,却注定比我拥有更光明的未来。我就这样日日夜夜嫉妒着你,连做梦都在仇视你,可即使如此,我还是和你当了五年的朋友。很可怕吧?我也觉得自己很可怕。」
她完全傻住了。陈雨璇抆干眼泪,又冷静又残忍地说:「你说我自私也好,冷血也罢,在我心里,除了哥哥别人都不重要。我不想看着他继续陷下去,所以算我求求你,离开我,也离开他吧……我求你放过他!」
两人手还握在一起,像彼此最亲密时那样,可耳边却回荡着这样决绝的话语。孙廷雅瞪着雨璇,像是不敢相信她居然这样对自己。
「廷雅!雨璇!闪开!」
陈少峰的声音忽然传来,那样尖锐,充满了慌张和愤怒。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刺眼的白光照耀,一辆卡车从拐角而来,横冲直撞,像是失控了一般。
两人被这个变故弄得措手不及,呆在那里完全无法动弹,而不过短短几秒锺,卡车就已经近在咫尺。千钧一发之际,雨璇忽然扬手,奋力将孙廷雅往后推去!
她跌跌撞撞后退,身体离开卡车前进轨迹,雨璇却还站在原地。
后来的很多年,这一幕不断在孙廷雅脑中回放,像是电影的慢镜头。墨汁泼洒般的夜,雨璇苍白的脸色,黑眸中的惊慌和担忧。明明她才是危险的那个,却还在担心着她。
然后这些东西一点点消失,孙廷雅摔倒在地上,仰脸望着星子寥落的天空。
而卡车,重重地撞了上去。
……
孙廷雅脚步慢慢停下。
她忽然觉得没力气,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墙。不知何时,她走到了一条略冷清的街道,身侧是一家小花店,这会儿却没有开门。
她热出了一身的汗,木然地望着地上。那里散落着几支玫瑰,不知是谁丢弃的,那样浓烈的颜色,让她想起那个夜晚。雨璇的血一点点流淌过来,温热的,浓稠的,染红她的指尖,染红她的整个世界。
安琪问她为什么不能放下,她怎么能放下?那是她的罪孽,这辈子最深的罪孽。她的好朋友,为了救她死了,就在她面前。她没资格怪罪任何人,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孙廷雅捂住脸,无声地哭泣。她哭得那么用力,她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哭过了,歇斯底里、用尽全力,像是要把这些年的隐忍痛苦都哭出来。但她其实根本没资格哭。
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片刻,一个人出现在她面前。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安静地站着,孙廷却慢慢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触目所及是男人瘦长的手,雪白的衬衣,领口解开一颗扣子。再往上,她看到陈少峰熟悉的脸。黑的眼,高的鼻,嘴唇苍白,一如当初。
她恍惚间以为,两人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血液气息。
她梦游般站起来。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但心中的话再也隐藏不住,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可以倾听,那么一定是他。只能是他。
「你知道吗?六年了,整整六年,我连一次都没有梦到过雨璇。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因为如果真的见了面,我恐怕也不知道说什么。但有时候我也会想,她一定是不肯原谅我,一定是在天上也恨着我,所以……才会连梦里也不愿意见我……」
陈少峰闭眼,半晌才道:「不是的。她没有恨你,那晚的事也不是你的错。」
孙廷雅笑,像在嘲笑他居然说这种傻话。陈少峰忽然动了怒,握着她肩膀她沉声道:「是真的。之前我也总是怪罪自己,觉得是我害死了她。但廷雅,我现在想明白了,那晚的事是个意外,我们任何人都不需要背负罪孽。这不是雨璇希望看到的。」
他终於还是把她搂到怀里。男人声音沙哑,充满了抚慰人心的力量,「直到最后一刻,雨璇都在保护你。你是她的朋友,她不会恨你……」
孙廷雅下意识想挣扎,可是他的话像是魔咒,让她使不出一点力气。天上星子寥落,又令她想起那个晚上。他说雨璇不恨她,他说一切不是她的错,可这样她真的就能原谅自己了吗?
小腹忽然一阵剧痛,她身子一软,不受控制往下滑。陈少峰慌乱地抱紧她,「廷雅,廷雅你怎么了?」
孙廷雅脸色苍白,手指徒劳地攥住他衣襟纽扣。她努力想要睁大眼,可眼前景物还是一点点模糊,只能挣扎着说出一句,「我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