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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别长安

庭院中桂花开得正香,顔嫣正站在案前提笔作画。

她梳的依旧是垂鬟分肖髻,用红色的头绳结鬟,发尾自然垂在肩上,十分俏丽。可她有些闺中好友已经把头发梳成了随云髻,她觉得那样更有韵味。

薛白本是不宜来与她见面的,因将要远行,才得以过来稍稍叙话。

“画的什么?”

“终南山。”顔嫣见是他来,气鼓鼓地嘟囔道:“我只去过终南山,既不会画骊山,也不会画北邙山。”

“恼我了?”

“出门玩又不带我,你说恼不恼。”

薛白问道:“你想与我去洛阳吗?”

“才没有。”

顔嫣其实说完也就不生气了,擡眸一看,见薛白竟然真在考虑,她反而吓了一跳,心说自己哪有名义随去洛阳啊,除非……早些成亲。

“我才不想去,我是没故事看了。”

“那我每月写信寄回来便是。”薛白道:“等老师任职满了,我便赶回长安,到时……”

“你可别说了。”顔嫣示威地瞪了他一眼,转而道:“我阿爷任醴泉县尉时,有位殷先生爲他幕僚,殷先生如今住在立政坊,伱若要聘他,自去请吧。”

“好,师娘与我说过了。”

“阿爷那时候还写了县尉的心得,你看吗?”

“师娘整理出来了。”

“那你还来找我请教?”

薛白道:“请教了才心安,毕竟状元是你帮我考的。”

“亏你还记得。”

隔了一阵子没见,两人反而不知说什么,薛白有些好奇顔嫣成亲以后会是哪般,遂说起薛运娘在婚后开始管束杜五郎之事……渐渐地,庭院中响起了欢笑声。

顔家幼子顔頵站在院门中挠了挠头,见两人聊得正开心,有些不忍打扰,但还是上前道:“阿兄,阿娘请你到堂上去。”

“好。”薛白看向顔嫣,道:“那我去了。”

“去呗。”

顔嫣摆摆手,浑不在意的样子。

待薛白走过院门,她才踮起脚往那边又看了一会,掀掉正在画的终南山画作,显出下面那幅未画好的人物来,对着画中人不满地嘟囔一句。

“还待阿爷任职满了你就赶回来,嘁,想得美。”

~~

薛白牵着马走出敦化坊,低下头,还能回想起顔嫣明亮的眸,笑时浅浅的酒窝。

少女总是遮掩着心事,不像美妇人想要什么都是直说,因此他也常常不懂她的心思。说来惭愧,他虽曾阅尽千帆,却少有这种青梅竹马的经历,难免有些笨拙。

走了一段路,他回过神来,已错过了升平坊的东门,于是他四下一看,干脆独自逛了逛长安,算是与它的暂别。

这一带是乐游原,是他在长安最有归属感的地方。

武周时,太平公主在此修筑园林,后来圣人将园林赐给甯、申、岐、薛四王,四王大加兴造,周围景色宜人,游人如织。

绕了一圈,回到升平坊西门,薛白犹舍不得进去,干脆往晋昌坊去买胡饼吃。

他更喜欢吃烤羊腿、水盆羊肉这样的菜,胡饼则只喜欢吃晋昌坊北门那一家,此时过去,那个胡子蓬松又花白的西域老摊贩依旧在那里忙活,像是永远不走。

薛白递了两枚钱币,老胡人默契地用芦苇叶包过一个刚出炉的滚烫胡饼,笑道:“郎君久不来了。”

“难爲老伯还记得我,是出门了一趟……”

彼此也不熟,他不知他是状元郎,他也不知他有怎么样的故事,但胡饼上芝麻很多,又香又脆。

再往前走,大慈恩寺北面不远有家车马行,店家是个回鹘人,远远看到薛白便赶上来打招呼。

“郎君的马有两个月没修马蹄了,让小人来吧?”

“也好,给它刷刷毛,我一会再来。”

“好咧!郎君这是出了趟远门吧,马毛上都是泥,要小人说,长安是天下最好的去处,还要去哪。作梦都想成爲长安人咧。”

薛白听了不由笑了笑,道:“我也觉得长安最好,但我不一定要待在最好的地方。”

大慈恩寺外忽然想起欢呼声,有人在那边表演,引起了轰动。

行人们纷纷过去,一些小摊也连忙收拾摊子,搬到那附近去叫卖。阿婆们佝偻着身子,提着篮子,脚步匆匆赶过去,有卖花的,有卖果子的。

薛白于是也过去看,也不往人群里挤,就站在外面感受着这种气氛。

他听了一会才知,原来是在看公孙大娘,她少女时期曾在附近谋生,如今暂辞了供奉之职还乡,临行前想要再表演一曲剑舞。

周围的大部分看客只知看个热闹,偶尔也能听到一些有见识者侃侃而谈,说“草圣”张旭看了公孙大娘舞剑,将舞姿融入书法;说“画圣”吴道子看了公孙大娘舞剑,得其神韵,演化爲独特的用笔之道,其势圆转而飘举,满纸风动,爲“吴带当风”。

大唐的书画歌舞,韵满长安。

正凑热闹,有人拉了拉薛白,转头一看,却是个小沙弥。

“法师何事?”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可想到高处观赏表演?”

“嗯?”

小沙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施主只要给我十钱,我便带施主到大雁塔上。”

反正是闲逛,薛白遂递了十个铜钱过去,由这小沙弥领着登上大雁塔。

“哎,那里有薛状元的题诗,还有抄本,施主可要买一份?”

“这就不必了,法师是赚些零花钱?”

小沙弥偷偷往四下一看,道:“我攒钱去丰味楼吃炒菜呢,味道最是正宗。”

大雁塔越往上登越陡,从最高处的窗子往外看,甚至能远远看到皇城的城墙,确可谓把半个长安都尽收于眼底。

薛白先上去看了看长安,打算到第四层看公孙大娘舞剑,在台阶上看到小沙弥已又领了几个年轻书生来,看来今日收入不错。

其中有一个薛白还认识,是写“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张继……大唐在哪里都能遇到诗人,薛白早见怪不怪了,他蛮愿意与张继一起喝一杯,今日对方却有朋友在,他遂退回第五层。

大雁塔视野虽好,可惜远了些,先看公娘大娘舞了一曲《西河剑器》,之后看她的弟子李十二娘舞了一曲《剑器浑脱》。

她们穿的是戎装,束发,身姿飒爽潇洒,手持单剑,剑柄佩穗,刚柔相济。舞姿如长虹游龙,气魄浩壮,尽彰大唐之气魄。

往后数百年,只怕没有女子能再如此一舞剑器动四方。

看着这些,薛白不由在想,他对长安城的感情未必不如当世这些人们,其实他对长安城还更多了一份珍视。

~~

“薛郎,出事了!”

是夜,才牵着马回到升平坊,离杜宅还隔着百步远,全瑞已匆匆跑来,该是一直就在这守着。

“不要着急,全叔慢慢说。”

“五郎在皇城被南衙巡卫扣押,现在还在金吾狱。”

“他做什么了?”

“出门前什么都没说,老奴听说他带着一些没资格借阅书籍的学子到东馆去上书。”

薛白听了便放心下来,安抚了全瑞,当先往书房走去。

书房外,卢丰娘正在哭闹,好在不算惊慌;薛运娘这是婚后初次见丈夫被捉,是真的担心,泪珠子不停往下掉。

“阿兄,誊郎他……”

“没事的。”

薛白摇摇手,带着她们进了书房,只见杜有邻坐在那捧着书卷,也不知看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