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不问苍生问神鬼
光德坊。
夜里下了雪,有随从提着灯笼,领着一个少年郎走过长街,在雄伟的大门前停下脚步,见上方挂着的是熟悉的“京兆府”牌匾。
今日的叛乱就发生于光德坊,王鉷亦被押在此处,因此守卫森严,透着股冷峻、肃杀的气氛。
“来者何人?”
“我,我是长安县尉薛白的幕僚,姓杜名誊。”
来人一开口,打破了肃穆之感,继续以他那迷迷糊糊的状态说道:“薛县尉要过来问案,我这个幕僚也被唤起来记笔录了,天可真冷。哦,这是我的宵禁行走文书。”
“杜先生有些眼熟啊?”
“咦,牛栓?田大?是我杜五郎啊,我家‘妄称图谶’的时候,就是你们将我从长安县衙押到京兆府,路上我逃了,记得吗?”
“这……”
“不记得了?牛栓你还点了汤饼请我吃,我当时逃走了,连累你们了吧?但伱们不是长安县的差役?怎到京兆府来了?”
“记得,请五郎小声些。”牛栓压低声音,道:“办谋反大案呢,小人是被县尉调来,守京兆府的。”
杜五郎会意,随着他们进了府衙,小声问道:“王鉷不是京兆尹吗?他都谋反了,怎么还能关在京兆府?”
“这种事小人就不知了。”
“哦,懂了,试探有没有人放他逃呢。”
牛栓佩服道:“原来五郎如此聪敏。对了,小人当年犯了大错,在五郎屁股上踹了一脚,五郎大人有大量,能不能饶了小人。”
“没事没事,我都不记得这事了。”杜五郎转头一看,见公堂前站着一众官员,不由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是京兆少尹和六曹参军在等右相来问案,听说王鉷很强势,做事都是任用亲信幕僚,一向不信任这些官员,这回反成了好事哩。”
“就是,不上进也有好处的嘛。”杜五郎问道:“但王鉷是京兆尹,不可能在京兆府没有心腹的吏员吧?”
“自然有,眼下这京兆府谁不发愁?都怕被当成反贼了。”
“哎,我熟人蛮多的,我去打个招呼。”
杜五郎不随官员们凑热闹,反而往京兆府牢走去,远远就向几个典狱挥手。
“诸位,我今日不是来坐牢的,可是来审案的。”
“这不是五郎吗?我们牢中出去的,你可是最显达的一位了……”
对话发生时,就在他们身后的京兆府大牢深处,邢縡正坐在黑暗中咬着指头,显得非常焦虑。
他脑中回忆着这些年发生的所有事,从他阿爷在炭山与安禄山合谋杀人劫财开始,到刘骆谷留在长安利用祆教教义唆使王焊培养死士,再到王焊逐渐不受控制,他们干脆激王焊造反以撇清。
“爲何攻入皇城又忽然撤了?若想撤,刘骆谷何必派人射杀陈知训、攻皇城?岂非更容易暴露府君?”
邢縡想了很久,愈发觉得事情不对。
终于,他脑中灵光一闪,觉得刘骆谷派人来,倒像是故意要把造反引向安禄山。
得知道刘骆谷到底怎么了。
过道上有火光亮起,有两个典狱拿着镣铐过来,道:“该去刑房了,你今夜可不好捱。”
“我都会招。”邢縡还在啃手指,道:“但我是冤枉的,此事有阴谋,有阴谋……”
~~
与此同时,一队队金吾卫赶到了京兆府大门前,列队、站定。
京兆少尹章恒搓了搓手,在灯火通明中见到了一众紫袍、红袍官员纷纷下马,场面十分壮观。
他忙领着一众官员趋步过去,执礼道:“见过右相,请右相安康!”
李林甫脸色冷淡,擡手一指身边的金吾卫,问道:“若非本相护卫森严,今日或已爲王焊所杀?”
“王焊该死。”章恒当即表态,与王鉷划清界限,道:“王鉷亦涉谋反,当诛!”
“连夜审。”
章恒有些紧张,慌忙擡手请李林甫往公堂。
一众人鱼贯入内,京兆府官吏们偷眼瞥去,只见右相身后紫袍、红袍皆有,其中最显眼的却是一名年轻英俊的官员身披青袍走在最前,仿佛是协助右相办案的副手。
“薛郎。”
一身青袍的薛白正在李林甫身边走着,转头看去,只见是京兆府仓曹参军裴谞站在那行了一礼。
他遂停下脚步,在众人的瞩目下与裴谞寒暄了几句。
“裴兄,许久未见了,裴公可还好?”
“阿爷致仕了,他能平安身退,还得多谢薛郎。”裴谞感慨道,“薛郎才回长安,又要升官了?”
“恰逢其会,能爲朝廷办事罢了。”
薛白与裴谞也相识了两年多,他已从白身到长安尉,对方却还是个仓曹参军,今夜既有机会闲聊两句,他忽起了拉拢之意。
但不知以他如今的地位,有没有资格拉拢一个闻喜裴氏的世家子弟?
……
那边,李林甫进了公堂,回头看了薛白一眼,轻声自语道:“还有工夫闲聊。”
作爲当朝宰相,哪怕是一句无心之言,也可能让有心人解读成他不满薛白,但他还是自语出来了。
“右相请上座。”
“本相年老体衰。”李林甫摇摇手,道:“十郎,你来代父审案。”
李岫正侍立在李林甫身后,闻言一愣,没反应过来。
他这位阿爷对权力的迷恋已到了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的地步,这还是第一次显露出培养儿子能力的意图。
“阿爷?”
“让你代爲问话。”李林甫道。
他在来的路上已把圣人的心意告诉李岫了,径直在上首坐下,闭目养神。
李岫大爲振奋,站在李林甫身后安排起来,请刑部尚书萧隐之、大理寺卿李道邃,以及宫中派来监督此事的宦官袁思艺入座。
很快却又遇到了难题,想着该如何安排薛白的座位。
思来想去,因爲薛白是圣人钦点的查案官员,他遂将其安排在李道邃身边坐下,比京兆少尹章恒、长安县令贾季邻的位置还要靠前。
这显然不算妥当,但无人就此提出异议,除了李林甫微微摇头。
李岫原有世家子弟的风度,但见到父亲接连露出不满的表情,反而紧张了起来,看着李林甫的脸色,缓缓道:“提审王鉷……不,先提审邢縡。”
“喏。”
李岫深吸了两口气,斟酌着一会审问时要说的措辞,渐渐平静下来。
他已做好准备了。
然而,却见几个差役匆匆跑了回来,禀道:“右相,不好了!”
“何事?”
“邢縡……邢縡死了。”
“什么?”
忽逢意外,李岫措手不及,愣了一会儿,张嘴正要开口。
“本相亲自去看。”李林甫已站起身来。
一众相府护卫连忙拥上,唯留下李岫还在那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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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的光亮驱散黑暗,能看到血迹正顺着灰砖间的缝隙往外流。
邢縡被挂在刑架上,身体无力地往下垂着,喉咙已被割开。
“怎么回事?!”
“禀右相,小人们把他绑在刑房中就离开了,该是……该是有人进来,给了他一刀。”
“查。”李岫上前道:“将所有差役召来问话,我要知道都有谁到过刑房!”
随着这一句话,李林甫却是回过头淡淡扫了他一眼。
章恒见状,连忙上前,禀道:“右相,此事必是王鉷在京兆府中的同党所爲,何不将他们捉下,一一审讯?”
“此人是王鉷之心腹?”
“下官请私下禀报右相……”
正此时,忽然有人开口道:“若真是王鉷同党所爲,该救王鉷,甚至杀掉王鉷,爲何会对邢縡下手?”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是薛白。
在场官员大多都有利益偏向,反而只有薛白看起来是不偏不倚、秉公执法的样子。
“薛县尉何意?”
“王焊、邢縡都已光明正大造反。此时杀邢縡想要隐瞒何事?在我看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有人爲了遮掩整件事里安禄山参与的证据……”
“够了!”李林甫叱道:“休得信口雌黄!”
“我在张府上,亲眼看到安禄山留在长安的进贡使刘骆谷暴动;我在偃师,亲眼看到高家兄弟收买河南官府,岂爲信口雌黄?今日我等只顾盯着已被捉拿的王鉷,却毫不在乎镇守范阳的安禄山更具危险,这又是何道理?”
官员间当众争执常有,但李林甫堂堂宰执,与小官争执却会损伤他的威望。
于是他以教训小辈的口吻淡淡道:“竖子无知,既无证据,不可中伤边镇大将。”
薛白看向崔佑甫,道:“崔县尉,今日你我交谈,便说过拿下邢縡便有安禄山谋反的证据,偏偏此时人死了,你如何看?”
崔佑甫有些爲难,但沉思片刻,还是叉手行礼,郑重道:“我以爲,安禄山确可疑也。”
“当查。”
薛白十分坚定,道:“我欲询问京兆府所有差役,右相可是要阻止?”
李林甫以威慑的眼神瞪着薛白,缓缓道:“你最好查出真相,莫负圣人重托。”
他这是在提醒他,圣人不喜欢大肆宣扬谋逆案。
“谢右相信任。”
“邢縡之死交长安县尉薛白查。”李林甫道,“继续审王鉷。”
说罢,他拂袖而去,自去取王鉷的口供。
他知道很可能是安禄山的人动手灭口了,但不是爲了造反,而是爲了阻止李亨登基做准备。
薛白想查,查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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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验屍,之后再一个个问话。”
“喏。”
“薛县尉,杜先生来了。”
“嗯。”
杜五郎走进刑房,关上门,凑到薛白耳边,问道:“没人能偷听吧?”
薛白正在看邢縡脖子上的伤口,道:“放心。”
“那就好,吓死我了。”
杜五郎则是向邢縡拜了拜,闭上眼,在心里默念道:“兄台见谅,虽然算是我杀掉了你,但你犯下谋逆大罪,原本就死定了,我算是给你一个痛快,你就不要怪我吧。”
薛白不知他在碎碎念什么,问道:“安排好了?”
“嗯,京兆府牢有一个我熟悉的典狱,他前阵子巴结王鉷,正是害怕的时候,我与他说,陈玄礼想要审问出仇人是谁,让他放刁丙进来审邢縡,刁丙一刀就杀掉了。”
“他人呢?”
“送走了。”
“那典狱呢?”
“知道邢縡死了,吓坏了,但我安抚住了。”
“你唤他进来,我给他安排出路。”
“好。”杜五郎道:“但我真不明白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