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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授人以柄

十一月初七是张去逸出殡的日子。

天不亮,薛白已起身,倒是青岚还蜷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她以前一贯是早起的,但近来帮忙处理文书反而比家务事还累人,终于是耗费了她太多心神。

没她伺候,薛白连头发都不会束,草草一紮,披了一件素色的麻衣出了门。

长安大雪纷纷,从宣阳坊往皇城不远,此时尚属宵禁,路上没几个行人,他难得清静下来,忽然有些怀念前世的生活,想着听听那时的歌也好,虽说不出具体听哪一首。

突然间有些理解李隆基的喜好了。

到了太乐署,谢阿蛮今天难得也来了,心情不错的样子。

“薛郎可记得?你离开长安前也是这情形。”

“嗯?”

“那时有人过世,你带乐师去哀礼,出门前我给你装扮得憔悴些。”谢阿蛮眼眸亮晶晶的,道:“今日旧事重演,我更能感到伱终于归长安了呢。”

“嗣许王李瓘,当时死的是他。”

谢阿蛮不在乎死了谁,嗔道:“你平时也不来太乐署,只在给人送殡时来呢。”

“毕竟是兼差,长安尉的公务更多些。”

薛白只兼两个差职已忙不过来,实在不知王鉷是如何身兼二十余职的。

他别过谢阿蛮,依旧是与太常寺卿张垍一道去张去逸府上。

一年多未见,张垍没太多变化,富贵闲人总是老得慢,在路上向薛白叹息道:“我本该离你远些的。”

“我又有麻烦了?”

“我与安禄山是好友。”张垍道:“你确实有麻烦,右相想迁你爲吉阳县令。”

“听说了。”薛白道:“左相与我说的。”

“看来此事你已有了应对啊?”

“是,左相站在我们这一边。”薛白强调道。

张垍知他故意不给陈希烈留退路,不由笑了笑,继续提醒道:“今日,太子与张良娣都会到,你最好避一避他们,以免有人再提张公是被你气过去的。”

“张公是被安禄山的人吓倒的。”

“随便吧,与我无关。”

薛白转头深深看了张垍一眼,忽道:“寺卿,若哥奴致仕,朝堂中没有比你更适合任中书令的人选了吧?”

“什么?”

“身世、品德、才能、资历,朝中何人能与你比肩?”

张垍沉默了,因无法反驳薛白。

薛白压低了些声音,接着道:“今大唐弊疾重重,难一言以概之。而当先摆在眼前的问题是没有人才了,十余年间哥奴大肆排除异己,其亲信党羽常以一人身兼十数职,放眼朝堂,重臣俱垂垂老矣,壮年者几人?一旦哥奴罢相,社稷庶务,谁可爲继?”

张垍是名相张说的次子,风度翩翩,才华横溢,声望着于当世,有着几乎完美的宰相资质,而他心中是否有这个志向,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休再煽动我。”他语气有些严厉地斥了一句,“莫当我看不出你打的是何主意。”

“不错,我心怀鬼胎。”薛白道:“我把东宫、右相、边镇得罪了个遍,如今阿兄走了,我得扶一个重臣登上宰相之位,杨国忠不能同甘,陈希烈不敢共苦,驸马真无意相位否?”

“你难道不知吗?圣人选我爲婿,就是不打算重用我,因我阿爷一生被指爲专权。”

“圣人从未明言,驸马不可爲宰执。”

“自睿宗一朝,驸马就已被排挤出中枢职事了。”张垍道,“圣人不会点我爲相的。”

薛白道:“我信事在人爲。”

这事第一次肯定是谈不拢的,张垍摆摆手,不愿再与薛白多谈。

……

到了张府,府中一片肃穆。

薛白带着乐师们到了棺木后准备哀乐,不多时,一名身穿红袍的中年官员到了他面前,招呼都没打,径直以吩咐的口吻道:“你气死了张公,还到此处来奏乐?也不怕给太常寺丢脸,退下去。”

“张公是被安禄山的凶手吓倒的。”

“官长让你退下,你还敢顶嘴?!”

“阁下是?”

“太常少卿,李屿。”

李屿神色傲然,接着又补了一句,道:“你真不认得本官了不成?右相第七子。”

两人以前或许见过,但李林甫光儿子就有二十五个,薛白确实是不认得,也不觉得有哪些个厉害人物需要记。

“失敬了,敢问李少卿是在转达右相的意思吗?”

“你是太乐丞,我是太常少卿,我既吩咐你,还有何异议?”

“李少卿。”忽然有身披麻衣的官员过来,道:“寺卿召你过去。”

李屿回头看了一眼,转身走向张垍,还未开口说话,张垍已拍了拍他的肩,语气不善。

“穿成这样?还不快去换了?!”

“我……”

张垍凑到他耳边,道:“别再找薛白麻烦,只会自取其辱。”

说罢,他回头看了眼薛白,点了点头,释放了善意。

相比之前他冷眼看薛白命悬一线,今日萌芽的一点野心已改变了他的态度,愿意在适当的情况下出手保护这个小官。

~~

“你七哥怎蠢成这个样子?”

宾客中,杨齐宣见了堂中发生的一幕,小声与妻子议论着。

“惯的。”李十一娘讥笑道:“他从小就狂妄自大,今年披了红袍,舍不得褪下来。”

“张府的丧礼上,未免太无礼了些。”

“你当七哥怕张家?”李十一娘摁低丈夫的头,附耳道:“张家敢嫁女给太子,若非张去逸死得早,阿爷再办一桩杜有邻案又何妨?七哥做事,可从不畏手畏脚。”

“好吧。”

杨齐宣想把脑袋擡起来,李十一娘却还是用力摁着他。

“还有,你知道七哥爲何急着找薛白麻烦吗?因爲薛白如今交构了杨国忠、陈希烈在与阿爷作对……”

“他有这本事?”

“阿爷要迁薛白爲吉阳县令,吏部不批,定然是陈希烈反水了。如今谁能对付了薛白,阿爷自然会器重谁。”

“我呢?”杨齐宣打趣道:“我若做到了,丈人能器重我吗?”

“你有办法?”

“当然没有,说着玩的。”

“我二十五个兄弟都是蠢的,你可知阿爷最聪明的子女是谁?”

“你?”

“要除掉薛白,简单,捉到最有用的把柄就好。”李十一娘转头往薛白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笑了笑,道:“我今日就能捉到他的把柄……”

~~

李泌走到薛白身边,问道:“听闻张公是被你气走的?”

“到底是谁在传。”薛白不厌其烦道:“张公是被安禄山派的人吓死的。”

“你不该损张三小娘子清誉。”李泌道,“她遭逢变故,不好嫁人,你也很麻烦。”

“她不好嫁,不是因爲张大娘子好赌,张二娘子被幽禁?”

“张良娣没有被幽禁。”李泌道:“她三日前生下了一位皇孙。”

他语气依旧很平静。

薛白却问道:“忧虑吗?你原本该是希望能有一位顺利继位的长子。”

“虽然此事言之过早。”李泌沉吟着,之后以唯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但确感忧虑。”

“李亨无远略啊。”

李泌不介意薛白的风凉话,轻声道:“我知你接下来的打算,我们有一段路恰巧顺路。”

薛白想了想,难得没有拒绝东宫释放的善意,道:“张垍爲相,你以爲如何?”

“正合我意。”

李泌目光示意,薛白低头一看,在他的宽袖遮掩下,与他小小地击了个掌。

两人由此约定好一起斗倒李林甫、安禄山,扶张垍爲相。

其实,此事并不需要张垍同意。

“圣人心境变了。”李泌继续说着悄悄话,“杨公、张公接连过世,圣人心有戚戚焉,对东宫的态度有所缓和。”

“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李泌笃定道:“相信与否,不如静观其变,我们不缺时间。”

下一刻,周遭的私语与啼哭声都停止了,披麻衣的宫人们小步趋进堂中,在两侧站定。

“圣谕至!”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只见李亨、张汀被簇拥着走了进来。

李亨愈显得憔悴、苍老了,头上添了许多白发,看着并不比李隆基年轻多少。他身爲太子,此时却在搀扶着张汀。

张汀刚生産完没几天,最是怕风的时候,身上围着好几件披衣,头上罩着麻布,只显出一张苍白的脸。

她胖了许多,看起来不像过去那般强硬,一边艰难地走,一边窃窃地哭。

到了张去逸的棺木前,她直接拜倒,喃喃道:“阿爷,女儿不孝……”

李亨轻轻拍着张汀的背,向身后的宦官点了点头,那宦官便请出圣旨。

“朕从母之昆弟,以张命氏,锡羡煌煌……今外姻毕哀,中使降吊。常式赗赠之外,另敕赐绢三百匹,布三百端,俾给丧事,呜呼!其生也荣,其死也哀!”

圣人对张家照拂与厚赏当然绝不会只有这些绢、布,这只是一个表态,更多的实质好处,只怕要落在张汀刚生下的那个孩子身上。

张家嫁女给太子,远比旁人预想中有眼光。

……

隔着人群,李十一娘正看着张汀,小声嘟囔道:“你说,她是真哭还是假哭?”

杨齐宣一愣,道:“爲何这般问?”

“没什么。”

李十一娘其实是想到若同样的情形落到右相府,她只怕是做不到像张汀这般哭给所有人看。

过了一会儿,她眯了眯眼,道:“来了,薛白的把柄。”

杨齐宣转头看去,只见张汀抹着泪起身,去与薛白说话。

他却不知这又算什么把柄。

~~

“听闻,阿爷过世前,是薛郎在府中帮忙防备刺客,请大夫爲阿爷医治,大恩大德,张家必不相忘。”

“张良娣言重了,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没能救回张公,十分遗憾,也请张良娣节哀。”

张汀还想行个万福道谢,却被人拦着。

却是李亨扶着她的手,向薛白道:“汀娘正虚弱,该由我谢薛郎才是。”

今日许多人都说张去逸是被薛白气死的,反而竟是他们这夫妻俩有意替薛白作证一般,不仅道了谢,还以“刺客”二字称呼刘骆谷。

他们打的主意,与薛白说“左相站在我们这边”一样,不给薛白留退路。

说罢,众人便准备扶棺送葬,出发前,共饮一杯哀酒。

李亨身边的宦官端着托盘将酒杯呈到薛白面前,道:“薛郎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