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前看了一眼,道:“救不活的,别折腾他了,让他走得轻快些吧。”
田干真勃然大怒,喝道:“你要做成此事,欲先杀我不成?!”
“什么?!”
朱希彩与朱怀珪是同乡,交情还算深厚。他知道朱怀珪父祖多在长安为官,家族利益在关中,并不情愿造反。因此,他提前写了一封信,借着进入李怀仙大营的机会,偷偷将信递给了朱怀珪。
“明知我不答应,你还敢?!”
“到底几次?!”
“喏。”
“当然!”李怀仙从袖子里掏出几封书信,“这是朱希彩亲笔,你自己看。薛白也准备清君侧,扶李琮登基,唐廷正在追剿他,此事假不了,可以说他立场与我们是相似的。”
李怀仙出了田干真的大营,忍不住骂了一句。
朱希彩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大胜,兴奋过头,追杀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薛白的吩咐,遂连忙招过麾下兵将吩咐起来。
“传将军命令,绝不可让唐军关闭城门!”
眼前火光亮起,他的恩人、他的长兄,在他前方突然炸开,腐肉瞬间化为齑粉,碎骨与牙齿激射,杀伤了周围的士卒们。
“唉。”
“再敢嚎看看!”
李怀仙道:“你怎知我到了田干真营中?”
待奔到城东,能看到城门大开,一支唐军骑兵已经出城了,正往李怀仙的大营杀去。
“报!将军,李怀仙派人请援,叛军偷袭了他的大营!”
田干真的半条手臂也在突然间不见了,他满脸都是血,身下的战马悲嘶一声,将他掀翻在地。
“李怀仙营中有叛将发觉了朱怀珪归顺一事,率部反抗。镇压过程中,朱怀珪为了保护儿子,中了一箭。”
薛白走进帐中,看向朱怀珪的屍体。
李怀仙道:“给我一个吧。”
朱希彩还在教训人,转头一看,连忙躬身道:“郎君。”
田干真驱马上前,伸出手,想要去接住冰僵的、有些腐烂了的高尚。
“小贼,且将高尚还你!”
“从城墙上吊下来的。”
田干真自恃勇武,丝毫不惧王难得,挺枪便上,欲把这一代名将挑落马下。
“嗖。”
他想到了李白的几首诗,从《幽州胡马客歌》中的“报国死何难”,到《北风行》中的“北风雨雪恨难裁”,范阳军中从来不缺那些曾经立志保家卫国、最后随着叛军造反之人。
田干真大喝着,张弓搭箭,在黑暗中径直射中一人的战马,同时追上另一人,带回营中审问。
“算上朱希彩回营那次,应该是五次。”
那原本跪在阿爷屍体边哭哭啼啼的两个孩子闻言转过头来,向薛白拜倒,道:“谢郎君!谢郎君!”
两人闹得很不愉快,可仗还得继续打。谈到最后,李怀仙不耐烦地答应一定全力攻城。
他忧虑的并不是能否攻下偃师,而是叛军还能不能攻破潼关,这才是事关前程富贵的大事。而在如此大事面前,田干真却只在乎高尚的仇,岂非可笑至极。
田干真冷笑一声,毫不犹豫挥师杀了上去,他早就想会一会王难得了。
“杀!击败唐军后,追他们杀入城中!”
正此时,营外又响起动静,士卒禀报是李怀仙来了。
田干真接过那些信,扫了几眼,却见上面有许多涂抹的痕迹,而且多是涉及到合作之后的条件。
“拿下他们!”
双方隔着战阵,越来越近,前方忽然响起一声大喊。
杀喊声在他身后响起,但并不是来自於他身后的士卒,还在更远的地方。
“凭他一句‘戍边一生’,值当。”
“你莫不是勾结薛白,要叛变吧?”
田干真懒得与这蠢人多言。
“不!”
朱怀珪是一个年近四旬的儒雅将领,他祖父曾任赞善大夫、父亲当过太子洗马,他自己早年间则在裴宽手下为将,后来安禄山接替了裴宽,他便被调到李怀仙麾下。
有一骑狂奔入营,却是李怀仙身边的孔目官李瑗,正一边策马,一边大喊道:“田干真杀了将军,马上要提兵杀来了!”
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唐军放缓了进军的速度,其中十余骑直冲田干真而来,挑衅般大喊道:“云中军使王难得在此,贼头还不投降?!”
李怀仙发愣的片刻工夫,昏暗的火光下,朱希彩已持弩在手对准了他的面门,扣下弩机。
田干真一挥鞭,胯下战马如离弦的利箭般窜了出去,他麾下哨骑吓了一跳,连忙追上。
“见田干真而已,能出甚变故?”
“来!”
朱怀珪睁开眼,抖动着嘴唇,道:“我两个……儿子……”
“龟儿子终於冒头了。”
田干真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当夜便亲自带着哨骑往城东去探,隐在黑暗中观察着。
“什么?”
朱希彩心道,自己分明也是答应了,却不见这两个小兔崽谢自己,真是白眼狼。
“好像是李将军大营一直在与官兵书信往来。”
赶开帐前的几个守卫,田干真掀帘入内,只见李怀仙盔甲都没披,穿着战袍裹着皮毛大氅,坐在案几后方,身边还摆着一盆炭火。
田干真便确定,是他识破了薛白的离间之计,救援及时,反而创造出了破城的机会。
怒箭激射,正中面门,李怀仙甚至来不及惨叫,已跌落马下。
朱希彩还想多立战功,却有传令兵赶来,称薛太守命他立即往李怀仙大营善后。
“你们知道将军与薛白在谈的是什么?”
“我们都知将军近来在劝降薛白,田干真必是绝不同意此事,安知两人会起怎样的口角。”
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他还是个孩子时,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他缩在路边乞讨,快要冻死、饿死了,是高尚俯身下来,向他伸出了手。
“对了。”朱希彩道,“我与李瑗婆娘偷腥那事,你没告诉他吧?”
“嘭!”
田干真目光落处,却看到了案几两边都搁着一个碗,地上还有几个酒坛,登时疑惑起来,问道:“你与谁对饮?”
“读点书吧。”田干真道:“这是曹操离间马超与韩遂的计谋。”
原本都是一腔热血的勇士,提剑救边,征战蓟门博取封侯,如何变成这样的?
他们没有选择,只不过是野心家的祭坛上摆的牺牲品罢了。而这野心家,既是安禄山,又何尝不是李隆基?
可以看出他深受影响,连说话都不自觉地引用了薛白的话。
等了许久,果然见到有两个骑兵从李怀仙大营出来,一路往偃师而去,此时若说是巡视亦说得过去。但随着他们到了城头下,城头上有火光摆动着,隐隐能听到吊桥放下的声音。
“今夜出了事,我没得到将军消息,很担心,就出城来见将军。”
从后方杀过来的同袍,给了这支叛军狠狠一击。
次日再次强攻,确实能听到远远从城东面传来的鼓噪与喊杀声,可田干真始终感觉不对,干脆驱马绕过城池,赶到东面去望阵。
於是,一个个骑兵纵马赶上,一边追砍,一边呼喝,加深着溃兵的恐惧。
“啊!我没事!”
朱希彩像以往一样应了,转身向身后的士卒们伸手,道:“给我。”
薛白听了,略略一顿,道:“你们的阿爷不是叛将,是为国戍边,并且为了保护黎民而拨乱反正的英雄,你们往后不可负了他的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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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
“当然是军中将领。”
田干真又问道:“你就只与朱怀珪饮酒?”
双方交锋,唐军就像是一只敏感的乌龟,很快又想缩回城中。
营中诸将顿时慌作一团,纷纷惊道:“这如何是好?”
“田干真眼见了高尚之死,已丧心病狂!”朱怀珪道:“将军已死,我等不是田干真对手。”
“阿浩,你不信我?”李怀仙道,“我有什么理由背叛府君,勾结薛白这么一个竖子?”
“不好了!”
田干真本就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愈想愈是不安,终於有了决议,下令让副将看好大营。他则於仓促之间点不到两千骑,火速往李怀仙大营救援。
厮杀了一阵,王难得眼看兵马不能脱身,遂亲自领小股精骑断后,突入叛军阵列,往田干真的方向杀来。
“一边追杀,一边让败兵们知道,王师已据开封,大军杀往洛阳!还有,含嘉仓无粮,杂胡大败在即。”
薛白正在好言安抚那些归附的将领们,见他到了,指了指一个帐篷。
“屍骨太沉,我把你的骨灰留着,看以后能否带过去。”朱希彩转头,向两个还在哭泣的孩子道:“你们两个,过来与阿爷道个别。”
“是吗?”
“只等潼关一打开,我必杀薛白为高尚报仇!”
众人聊着聊着,夜风吹来了远处的喊叫声。
然而,南城门、西城门也相继有唐军杀出,驱赶着溃兵冲破了营栅。
“将军去了田干真的大营,还未归来。我放心不下,恐出了变故。”
“该死。”
并且要他们将恐惧像瘟疫一样带往洛阳。
许多叛军还面朝着偃师的方向,冰冷的刀锋已经从他们身后挥下,劈断了他们的脖颈。
城下那两个叛军骑兵亦被惊扰,往不同方向逃去。
“驾!”
甫一见面,李怀仙便放低了姿态,语重心长道:“我不是勾结薛白,我是假意配合,诱他出城。”
“阿浩,怕伱误会,我连忙赶来解释。”
好一会儿,他喃喃道:“葬我在……积粟山。”
“走到何处?”
“嘭!”
“好,往后跟着我。”
薛白也没问朱希彩,径直便带走了这两个孩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