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斩草须除根
在苦等郭子仪勤王之际,泾州城的粮草也渐渐短缺。
就连李亨的行辕中衣食用度也开始不足,这时节,张汀却是一反往日的简朴,命人宰杀了那只每日下蛋给她儿子吃的鸡炖汤,饱餐之后又让奴婢烧水给她沐浴。而城中水源不足,便是李亨也许久不曾洗澡。
“嘭!”
张汀刚从浴桶里出来,正在抆拭。外面已响起踹门声,以及奴婢的惊呼。
“圣人……”
李亨怒气冲冲进来,对张汀那曼妙的胴体恍若未见,指着她便叱道:“你这是做甚?装贤良淑德终於装不下去了吗?!”
“还装什么?”张汀语带讥意,反问道:“到了这一步,你还把自己当成是大唐天子不成?”
李亨一向对她颇为敬畏,骂了一句之后也就语气软下来,道:“何不再忍忍?郭子仪很快便要来勤王。”
“他不会来了。”张汀道,“但凡郭子仪有一点要来勤王的迹象,李俶必会鼓舞人心。可你看他,一心想着劝你投降,可见形势已无可挽回了。”
张汀自诩是李俶的敌人,因此十分了解他。她虽要除掉李俶,却也知道他比李亨更有能力。
“再等等。”李亨上前,劝道:“万一事有转机呢?朕是一心想封你为皇后的啊。”
“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张汀叹道:“皇位已经不指望,如今降了,犹不失荣华富贵。”
“你此前劝朕时可不是这般说的。朕不明白,你如何就放弃了?你不该是这样的人。”
“陛下忘了吗?”张汀忽然不悦,眼神一凝,有种要发疯的狂态,“我与陛下说过多少回了?佋儿病了,我要带他回长安延请最好的名医。我们母子受不了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了!我出身贵胄,嫁给伱以来吃了无数苦,可曾享过半点福?!”
李亨一愣,张了张嘴。
他隐隐想起来,儿子李佋确实是病了,张汀确实也常念叨此事。可近来实在是太焦头烂额,他顾不得这些。
“我……朕也是希望……”
张汀抛掉了手里的浴袍,湿嗒嗒地走到李亨面前,双手搭在他肩上。
“回长安吧,我受够了。等回了长安,佋儿的病好了,我们再想办法。”
这个一向强势、野心勃勃的女子,竟是在李亨最需要她的时候,忽然变得如此软弱。
她失去了上进心,发完疯竟是把头倚在李亨的肩上,似乎想要依靠他。
这一刻,李亨没有半点动心,他早已无视她的美貌了。他更多感受到的是悲凉,因他忽然想通了,想依靠妇人为主心骨,终究是靠不住的。
冰凉的湿发贴在脖子上,他却一把推开张汀,踉跄了两步转身往外走。
“圣人?”
“你们都只顾自己。”李亨喃喃道,“薛逆要活埋朕,朕绝不能降。”
“他不会的。”张汀道,“他不像李静忠那么不智。”
“你们错了,他终有一日要活埋朕。”
李亨喃喃自语地往外走去,一时也不知要去哪里。他不想见劝他退位投降的李俶、杜鸿渐等人,也不想去城头上看辛云京、马璘等人守城。
虽然身居至尊之位,可他觉得自己连一个支持者都找不到。到最后,他还是回到行辕的大堂,目光看去,唯有李辅国、鱼朝恩、骆奉先等宦官还不离不弃。
“你们说,朕该如何是好?”
“奴婢誓死保卫圣人。”
众宦官的态度坚定,让李亨顿感欣慰,他如捉住救命稻草一般,竟起了任他们为主帅去击败薛白的念头。
闻言,几个宦官大惊失措,他们话说得好听,心里却都怕死,胆气未必比得过张汀。
鱼朝恩连忙拜倒道:“圣人,奴婢虽愿为圣人死战,只恐反误了圣人。”
“奴婢以为,眼下与其死战到底,不如联合庆王,对付薛逆……”
李亨大怒,叱道:“说来说去,你等与李俶、杜鸿渐等儒夫也是一样!”
“不。”李辅国跪地,爬了两步,磕头请罪道:“奴婢们不同,奴婢们考虑的是圣人的安危。”
“可知你为何能成为朕的近侍,因为李静忠被薛逆杀了!”
“正因薛逆残暴,奴婢才担心他破城之后会对圣人不利。”李辅国道,“而若回归长安,暂时而言,薛逆为安抚各道官员,必不敢动圣人。”
“可往后呢?”
“圣人可联合庆王,先除掉薛逆。”
“你说得简单,一旦朕退位,还由得自己吗?”
李辅国忙道:“奴婢等人必为圣人除奸。”
骆奉先也帮腔道:“战场厮杀,非奴婢所长。待到了长安,联络庆王,说服他与圣人联手,对付篡夺社稷的逆贼,奴婢一定做到。”
鱼朝恩道:“是啊,圣人放心,有奴婢在,一定能除掉薛逆。”
“大不了就暗杀了他。”李辅国道,“无论如何,比眼下两军对垒要对付他容易。”
尖细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李亨终於有些犹豫起来,问道:“真的吗?”
“定不辜负圣人!”
众宦官掷地有声地立了誓,显得十分有男儿大丈夫的血气。
鱼朝恩又道:“待除掉薛白,庆王庸弱,且无子嗣,如何会是圣人的对手?”
“是啊,天下早晚还是圣人的。”李辅国道。
李亨终於动摇了,一直以来,兵事上的失利、粮草上的匮乏,让他厌倦了打仗。
也许,该换一种方式,以权谋之术来除掉薛白。论权谋,有谁能比得过当了十多年太子、以隐忍着称的他?
这念头一起,他也开始怀念起长安来,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早些回到长安。
“薛逆……暂时不会害朕?”
“圣人放心。”李辅国道,“奴婢断言,他一定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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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亨终於决定退位了。
他下了诏书,称自己之所以暂即帝位,乃因宗社未安,国家多难,今功成身退,当奉长兄为天子。
这退位诏一出,泾州城中还是有不少人感到悲伤的。比如马璘,他一心要守卫李亨,每日在城头戍卫,没想到薛逆都没来,李亨竟主动放弃了。
马璘遂仰天大哭,道:“臣等愿为宗社效死,奈何陛下先降?!”
他再不舍,也已拦不住李亨归降了。
就在下诏的当日,李亨披散着头发,一身素衣,领着泾州文武官员出城投降。
当他走在城中大街上,竟听得宦官禀道:“圣人,有名官员在家缢死了,可谓节烈。”
李亨一愣,心想,出了这城门,便听不到旁人唤自己“圣人”了。
过了一会,他才回过神来,问道:“哪个官员?”
不等听到回答,前方一声大响,城门已然开了。尚不知殉节者的名字,李亨只好搁下此事,看了看李辅国、鱼朝恩、骆奉先等人,以壮胆气。
众宦官或上前为他整理了衣裳,或小声鼓舞着,为他打气。
长叹一声,李亨迈步出了城门。
远远地,可看到薛白身披明光铠甲,威风凛凛地跨坐於高头大马上。
当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只隔数步,旁人可以同时看到两人之时,便会明白,为何薛白胜而李亨降了。
二人之间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质,薛白坚定而自信,目光沉静且深邃;李亨憔悴而不安,眼神躲闪又焦虑。
一方内心强大、眼界长远;一方庸弱,顾小利而忘大义,胜败便早已注定了。
李亨抬起头,看向了薛白,想到了天宝五载的那个午间,李静忠小心到了他面前。
“殿下,杜家有人来了,索斗鸡正在追查的人,说是带了证据来。”
“能翻案吗?”
“恐怕难。奴婢担心,为杜家翻案,反而要更连累到陛下。还是与杜家划清了为好?”
“嗯。”
“那奴婢便去办了?”
“嗯……”
回忆纷至遝来,李亨第一次感到了后悔。他不由在想,当时若未听李静忠那个宦官的,该有多好。
希望薛白信守诺言,眼下不会报复他。
果然。
“忠王又有什么错呢?”薛白道:“当时胡逆作乱,社稷动荡,忠王也是为了提振人心。”
“是。”
李亨低声应了,不欲多言,他身后的李俶也始终沉默着。
反正,当众这么说了,薛白不可能再杀他们。
正当他们准备入城之际,忽然,薛白却是话锋一转。
“但,圣人早已被立为太子,忠王擅自称帝,必是有人在旁蛊惑怂恿,居心叵测!”
闻言,众人大惊。
尤其是杜鸿渐这样立下拥立之功的大臣,纷纷低下头,心中暗忖雍王岂能出尔反尔,骗他们投降了再追究,这是要大失天下人心的。
杜鸿渐甚至还劝降了李亨,更是心头后悔不迭。
他抬眼看去,薛白已抬手一指,似乎是指向李亨。李亨顿时脸色煞白,竟是吓得僵在了那里。
“李辅国。”
薛白点了名,李辅国应声打了个哆嗦。
“拿下!”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已有两个士卒如狼似虎地扑上,摁倒李辅国。
李亨就站在一旁,感受到那劲风从耳边“唰”地而过,接着就听到李辅国哇哇大叫,只觉背上的冷汗不停流下。
可竟还没完薛白还在点名。
“鱼朝恩。”
“雍王饶命!”鱼朝恩惊得面如土色。
“骆奉仙。”
“程元振。”
“朱辉光。”
“马英俊。”
“……”
薛白这一开口,念了有三十余个宦官的名字,连张汀身边的内官也没有遗漏,几乎是李亨最核心的宦官势力。
不一会儿,三十余个宦官齐齐被押了出来,以尖细高亢的声音哭天抢地悲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