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5章 激化(1 / 2)

第565章 激化杜五郎一度以为大明宫那高高的宫墙遮住了薛白看世间百态的眼,但渐渐发现,是人们的伪装使他看不到那些欲望与恶念。

比起探查宫外具体发生的事件,更难的是分辨出人心。

“今日,我以亲自考校大慈恩寺所留僧侣佛法的名义见了他们。”薛白道,“实则,我借机查实了住持不空的罪证,与元载所言基本相符。但元载的话亦不能全信,至少他给的官员名单就不太对。”

薛白至少可以确定那份常与大慈恩寺往来官员的名单里,元载把自己与其党羽都拿掉了。

杜五郎问道:“那要怎么办?”

“可法办,但不能以谋逆的罪名办。”薛白道:“你去让那小和尚净言到京兆府状告不空,就定掳卖良民的罪名。”

“为何?”

杜五郎虽然能理解薛白所说的那些,可有时脑子里总还是绕不过弯来。

政治上的权衡利弊、步步为营,对於他而言有些太过复杂了。他的思考很简单,比如分清善恶是非,把坏人杀掉也就是了。

面对这样的疑惑,薛白道:“好人坏人岂是容易分辨的?他们与反对我的人纠缠在一起,盘根错节,要杀的话,会杀得血流成河,於是会有更多人反对我,得杀更多。”

因这句话,薛白夜里又梦到有一天自己忍不住了,提兵入宫,杀了李隆基、李琮、李亨、李俶……之后是数不清的大唐宗室、世家大族。

一开始他很兴奋,可怎么杀都杀不完,直到长安城陷入火海。

天亮了,他也就醒了。

梦中的兴奋褪去,面对现实,又是有些乏味沉闷的一天。

他告诉自己,得有耐心,要像下棋一样做全盘考虑,再一步步落子。他现在是兴复盛世的规划者,不能再动不动就掀桌子。

~~

崇义坊。

王缙的宅院占地广阔,据有了坊四分之一的面积。

在这样的地段,能建如此大宅自然是贵不可言。可世人津津乐道的反而是李林甫、王鉷,以及杨氏的奢豪,反而很少提及王缙的富贵。

因为那些人是暴发户,李林甫哪怕是宗室也是落魄旁支,王鉷是庶子出身,杨氏是攀上枝头一飞冲天,这些故事说起来总能给人一种“也许有天我也能飞黄腾达”的意趣,还有种“这种人就不配富贵”的酸味。但王缙不同,七家十姓的出身,显赫了上千年,拥有真正的贵族风范,一切都是应得的。

杨氏姐妹、杨国忠喜欢斗富,王缙却根本就不需要通过高宅大院这类世俗之物来彰显自己。世家的贵气是一代一代的时光养出来的,不是新贵们置个大宅就能模仿的。

比如王缙的哥哥王维能买下了辋川别业,却从不炫耀它值多少钱。才华、风度,才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奢侈之物。

王家兄弟一向有清名,笃信佛法,素有善行,与薛白的关系也很不错。因此,王缙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怀疑。

“我密谋对付太子殿下?”

“不错。”

坐在王缙对面的是一个年轻官员,正是由元载举荐为官的杨炎,因表现出色,已升迁为司勳员外郎。

杨炎把一封封的供状摆在王缙面前的桌案上,道:“证据确凿,王尚书常年与僧人不空来往,资助颇多,不空则拿着王公的资助,暗中窜联对殿下心怀不满之人,阴谋颠覆。”

“并非如此。”

王缙的回答很单薄。

他这一生都是站在高处,见过的世情多,早看淡了权力富贵。因此面对这样可怕的指责,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惊恐慌张的态度,始终是荣辱不惊。

杨炎道:“事已至此,只怕不是王尚书一句话就能推托的了。”

“殿下还未成为储君之前,我便是河东节度使。”王缙道,“倘若我对殿下有所不满,在河东时便该谋划,又何必等到现在?”

“真当我不知吗?王尚书在河东就已假托营建寺庙之名,散出公文,使僧侣敛财募兵,意在谋逆。”

杨炎官虽小,气势却很强。而且是真的拿出了证据,把王缙理佛所花费的钱财查证、统计了出来,厚厚的帐册“啪”一下就甩在案上。

“十万余贯的支出,若说不是图谋大事,谁信?!”

“我笃信佛法,甘心捐赠。”

“甘心助妖僧欺男霸女?”

“不空如此,并非天下僧侣皆是如此。”

王缙无奈地轻叹了一声,目露悲天悯人之态,倒显出了佛性来。

杨炎态度强硬,若非是权职不够,几乎就要当场把王缙拿下。但他没得到这个命令,遂搜了王缙府邸,拿走了帐册、地契、书信,说是要查一查王缙到底与大慈恩寺是否勾结,有没有共同欺占的田亩。

如此一来,王宅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面对这种情形,王缙始终端坐在大堂上,闭上眼,一言不发。

他手里什么都没拿,但手指却有着小小的动作,仿佛在轻轻拨动着佛珠。他口中无言,但嘴唇微微张合,似在轻声诵念。

不知过了多久,杨炎终於是带着人押着成箱的文册离开了。

一个和尚也不知是从何处出来,缓缓到王缙身后,叹道:“是贫僧连累了王公啊。”

这和尚法号含光,很早以前就与王缙交情甚深,这次因被朝廷要求还俗,他却希望能继续修行,不想种田,於是逃到了王缙家中避难。

“与禅师无关。”王缙道,“此事关乎权、关乎财,唯独与佛法无关。”

“王公的处境只怕危险了。”

含光和尚双手合什,道:“贫僧虽是化外之人,对朝堂之事却也略有所闻。太子殿下为奸臣元载所蛊惑,对佛门赶尽杀绝,究其根本,还是元载借机排除异己。”

王缙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可当他睁开眼,眼神中却蕴藏着怒火。

他其实很愤怒,这种愤怒并不是因为杨炎的那些话,而是薛白下令灭佛,就已经点燃了他的怒火。

这是信仰的冲突,无法调解。

因此,当得知那个诏令的瞬间,他心里就已经不再支持薛白了。若当时他还是河东节度使,他一定不会奉诏,而会选择在河东保护寺庙、僧侣,正面反对薛白,之后,他很可能会选择别的皇子。

可惜的是,他已经被调回长安担当工部尚书,手中无权,什么都做不了,空有一腔怒火。

今日,杨炎一番话最大的影响是把他逼向绝境了。牵扯进了谋逆大案,接下来面对的很可能是抄家、流放。

王缙不得不考虑,是否要奋力一搏。

含光能感觉到王缙的愤怒,遂继续道:“贫僧有个疑问,圣人以太子监国,可太子毕竟年轻,不知倘若太子有错处,当由谁来纠正?”

一句话,王缙不由回头看向了含光,只见这和尚宝相庄严,但眼神颇有深意。

~~

傍晚,李岘回到了宅中。

他才进门,已有仆婢禀道:“阿郎,有客来访。说无论如何都要见阿郎,已在偏堂等了很久了。”

李岘问了两句,亲自到了偏堂,却见是李珍坐在那里。

两人都是宗室,一个爵位高,一个权职重,遂也不论那些虚礼,李珍开门见山就说了他的来意。

“那位才入主东宫多久?立足未稳,甫一监国就敢灭佛,昏招,但我没想借机对付他,我与佛门没关系。可结果呢,他灭佛就灭佛,还不忘排除异己,办出谋逆大案来,这是何意?把刀架到我们头上来?”

李岘道:“你要易储不成?”

李珍道:“不是我要易储,他现在犯了众怒。是满朝官员都渴望圣人或太上皇能出面主持大局。”

李岘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思忖着。

一开始,他并不反对薛白抄没寺产,认为这是有利於社稷之事。但局势进展到这里,确实是有些失控的样子。

原因有很多,表面上看,是朝臣们对元载有恶感,指元载借机排除异己,这也是现在众人喊得最多的。而事实上,则是寺庙牵扯了太多权贵的利益。

举个例子,李岘知道李珍的姐妹当中就有人喜欢样貌清俊的小和尚,想必大慈恩寺的住持不空知道李珍不少的恶行。

哪怕没有这种勾结,平素里过去上个香、捐些香油钱的高官重臣大有人在,现在已经是人人自危了。

现在,长安城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太子敢下令灭佛,很快就要遭到报应,要不了多久就会暴毙身亡。

这种言论能传播开来,而朝廷掌握着报纸却不能压下舆论,可见不满的情绪有多大了。

不仅是权贵们不满,那些僧侣还俗去种田,也是怨声载道,这些人又能说会道,反而使得民间对太子的风评急转直下。

李岘其实也想过,眼下请圣人或太上皇出面主持局面,未必是坏事。

他并非是从权力斗争的角度考虑,也不是想要易储。而是由太子监国本身就是有退路、余地的,太子做错了事,圣人出面收场,很正常。

而圣人不论从身体、才干都不如太上皇,所以,眼下由太上皇重掌朝政,似乎是众望所归。

李珍见李岘久不说话,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这件事可不是我一人的主张,之所以由我出面见你,只是因为我身份尊贵。已经联合起来的官员不在少数,甚至还有不少一度支持那位监国之人。”

“不在少数?都有哪些人?”

“我们敢这么做,首先当然得保证能控制住长安城。”李珍道,“京兆尹杨绾,是你举荐的人吧?他已经答应请太上皇出面了。”

“你们有何计划?”

“简单。过几日上朝,百官一同请太上皇临朝即可。”李珍道:“唯一的麻烦在於禁军,北衙的郭千里、张小敬都是那位的心腹,但宰相们有办法调动南衙兵力,再加上京兆尹能调动的人手,够了。”

确实够了又不是真要打起来,满朝文武,再加上这么多兵力,足以震慑到薛白。

李岘又想了想,道:“还需要说服韦见素、李泌。”

这句话便表示他已经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