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元年三月初八。
广西桂林府全州黄沙镇。
春雨潇潇,北风簌簌。
中军帐内,一员武将看过最新的塘报,不由得连连叹气。
此人名叫焦琏,四十开外,陕西人,出身於武将世家,是南明军队中少有的猛将。
焦琏武艺高强,擅长骑射,年轻时常在塞上游猎,见到蒙古部落的骏马,就推倒马上的蒙古骑士,夺骏马而还。因他是当地指挥使的儿子,蒙古部落只得忍气吞声。
如今,焦琏已经官居“都督同知总兵”,挂“援剿征虏将军”印。这样一员猛将,一大早却愁眉紧锁,接连叹气。
局势越来越糟糕了。
去年八月,隆武帝在福建汀州遇难。十月,永明王朱由榔就任监国。因清军攻占江西赣州,朱由榔仓皇失措,从广东逃往广西梧州。唐王朱聿鐭趁机在广州称帝,建号“绍武”。
朱由榔铸此大错,后悔莫及,於十一月返回广东肇庆,即皇帝位,建号“永历”,成为南明第三位皇帝。
桂、唐二藩争夺帝统,彼此发兵攻伐。清军却趁机进入广东,一路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又利用缴获的官印奇袭广州,轻松消灭了绍武政权。
永历帝毫无抵抗之志,仓皇西逃,几个月内屡次播迁,被清军耻笑为“走天子”。
皇帝如此,文臣武将也斗志全无。江西、广东全境,广西重镇梧州、浔州,湖南岳州、长沙、湘潭等地,相继失陷於清军。贵州沦陷於大西军,云南又有土司作乱。
……
大明王朝偏居广西一隅而不可得,就如同暴风雨中的一艘小舟,帆破船斜,眼看就要倾覆了!
焦琏望着帐外的春雨,又叹了口气。梧州是广西的东面门户,清军既已攻下梧州,很快就会进攻平乐。过了平乐,再往前走,就是桂林了!
桂林是广西省会,也是大明“就粤西恢中原”的根本之地,万万不可有闪失啊!
真想挥兵增援桂林!可永历帝正驻陛全州,而焦琏驻防的黄沙镇,正是全州的门户。在没有收到调令之前,焦琏哪能擅离汛地?
幸而,大学士瞿式耜是个有眼界、有能力、有担当的大臣。他没有跟着永历帝逃往全州,而是自请留守桂林,挂有“桂林留守”的职衔。
或许,瞿式耜有办法守住桂林吧。
哎,时势窘迫,天气也在弄人。春雨已经连续下了十天,北风也吹个不停,带着明显的寒意。
真是见鬼了。自天启年间起,国内旱涝蝗灾不断,气候也显然冷於前朝。如今已是三月,全州地处南国,竟然还有些春寒料峭。春雨十日,眼看就要有洪涝之害了!
雨天无事。焦琏虽然识字,却不好读书,在中军帐内颇感烦闷,於是披上蓑衣,前去探视老营。
老营里编的是老弱妇孺,都是官兵家眷。明朝中后期军制废弛,募兵制逐渐取代了卫所制。明末天下纷乱,军队也朝不保夕,行军打仗常常携带家眷。
焦琏这支兵马,战兵只有三千多人,其中最能打的是标营,编有三百陕北老卒,全都是骑兵。
明军的组成较为混乱,大致可分为标兵、营兵、守城兵、了侦兵(夜不收)、通事(翻译)、家丁、土兵、乡兵等。标兵是将领的亲兵,由将领直接统率,最为精锐。
焦琏待人宽厚,与士卒同甘共苦,很得士心。对於老营,他也格外照顾,把老弱妇孺都安置在黄沙镇上。
走近一处祠堂,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只见一个三十开外的教书先生,正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吊书袋:“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未有天理人欲夹杂者……”
底下有五六十个少年,衣衫破旧,衣服多由军服改成,缀着累累补丁。少年们大多在与邻桌嬉笑打闹,有的斗蛐蛐,有的打瞌睡……
焦琏想起来了。这些少年都是标营子弟,父亲大多战死,无人管教。为此,他雇了个塾师,先教他们略识文字,等他们年满十八岁后,再招他们正式入伍。
明初定制,军户男丁年满十六岁就要服役。明末各地募兵,男子十六岁以上皆可应募。焦琏体恤下情,把子弟入营年龄推冲到了十八岁。
这些标营孤儿,本该珍惜机会,认真读书,却全然不把塾师当回事。这塾师也是无能,治不住学生,只好闭着眼睛念书。
真是不成器啊!花钱雇了个塾师,却没一个认真读书的。焦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却见后排有个年长的少年,正在埋头读书。
那少年大概十六七岁,上身健硕,侧面轮廓分明,眉毛微蹙,嘴唇紧绷,透露出一股坚毅之气。周围一片嘈杂,少年却丝毫不受影响,沉浸在书籍之中。
焦琏心中一喜,信步走进祠堂,脱去蓑衣。
少年们最先发现焦琏,各自坐回原位,摆出书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塾师感觉到了不对劲,睁眼一看,竟是大帅,亦停止了吊书袋,老脸涨红,又羞又愧。
祠堂里变得异常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