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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吊梨汤

月夕日愈近了些,各处酒楼店家都陆陆续续地收拾起堂面来,还有约了木匠瓦工来修整门面的。信安县有中秋放灯的习俗,因此近日街上已有紮了竹条灯来卖的,瓜果鱼虫、月兔鸟兽,各种形状,无奇不有,俱是颜色鲜艳,做工精巧,连余锦年见了都想买上一盏来看看。

他虽事实上已快奔三,奈何大夏朝上上下下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玩意儿,看什麽都稀奇,他又天经地义地仗着是一副少年身体,也就不免露出了许多孩子脾性。

眼下快至晌午,他趴在柜台上望着对面卖灯的一位婶娘。那婶娘皮肤黑黝黝的,脸上有两团晒红,一边紮着竹灯骨,一边热情地叫卖,手下翻转飞快,看得余锦年目不转睛。

“喜欢便去买一盏。”倏忽一道深沉声线自耳畔响起。

余锦年猛一回头,瞧见手旁不知何时多站了个人,他扁扁嘴哼道:“家里多养了个闲人,哪里还有钱买灯?”说着却仍是恋恋不舍地看着对面婶娘新紮出来的月兔灯儿。

“也不算是闲人,刚还敲了一筐核桃。”季鸿一张嘴就叫余锦年哑口无言,他走到柜台里头来,从余锦年肘下抽出一册灰皮本子,“二娘道你算账极慢,叫我来帮衬。”

余锦年顿时瞪眼道:“谁说的!”说着连忙去捂一不留神就被抽走了的帐本。

季鸿手快,早已翻开了,眼中快速一扫,登时头大。

他虽不是生意场上的人,没见过帐房熟手是如何做账的,但决计不会是眼前这样,想到哪里便记到哪里,若是笔误手误记错了,就在旁随意涂改,以至於每日清账时当日账薄都是乱糟糟一片,也怨不得二娘提起少年算账的模样,叫他过来帮一帮的时候,是那样一副无奈的表情。

季鸿不禁蹙眉道:“昨日不是已教过你一遍,怎的今日还是这样乱记?”

“……不许人一时半会地改不过来麽?”余锦年心虚道。他常常自夸自己是高材生,却自小到大唯有一样总也高材不起来,便是数学了,若是逼他做上一道高数题,那是比叫他一口气背十首方歌都难。做账虽不比高数,但他又从未干过日常记账这种事情,因此二娘将账簿交给他后,他自是怎麽方便怎麽记,能算得清看得懂便罢,不求更多进取。

季鸿摇摇头,兀自取来笔替他更正。

将笔锋抿饱了墨,季鸿便行云流水地书写起来。笔是最便宜普通的羊毫小笔,用的时间久了,笔尖已有些分岔,但这只笔在季鸿手里却很是听话,他仿若是轻袖一扫,便似落纸生花,骤然绽开一页清逸俊秀的字来。

余锦年微微侧着脑袋,视线从“好看的字”渐渐往上,飘到“好看的人”那里去了。

想那天季鸿说是自家府上被流寇洗劫,逃难时又与家人走散,以至於无家可归。这话是打死余锦年也不相信的,若是他这样披绣着锦的人也能无家可归,那后厨里那块新买来的猪头肉也能长腿上树了!可谁能料到,二娘听了不仅没有质疑,反而很是高兴地将人收留下来,说可以与余锦年当个帮手,做个帐房先生。

要说二娘收留他也就罢了,一碗面馆本就那麽大块地方,之前强行收留了一个余锦年,已经将后院巴掌大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如今又多了个季鸿,他又不能与穗穗同睡,自然只能和余锦年挤在一间屋子,害得他这几日躺床上就拿捏不开,睡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不过帐房先生啊。余锦年托着腮又想道,那他肯定是认字的了,不知道能不能叫他教我认字呢。唉,可是这人平日跟冰块成精了似的,怕是没有耐心教个文盲读书写字罢……

“账切不可乱记,这样……”季鸿话说一半,转眼看少年目光凝滞地盯着前方,神色呆呆的不知在想什麽,另有一种可爱的稚感,他看了两眼,便低头自己默默将账页整理了,又见少年冲冲不归魂,才出声唤道,“余……锦年?”

“啊?”余锦年猛地回过神来,也没听这会季鸿说了什麽,简直似课上开小差被抓了包的学生,慌得匆忙点头,道,“我记得了!”

季鸿:“……”

这时外边走进来几个熟客,见了他俩纷纷笑道:“小年哥儿,你也有今日!总算有了个能治住你的了!”说着抬头打量了季鸿一眼,顿时夸张地睁大了眼,打趣起来,“唷,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后生,你们这面馆莫非是看面相招人的么!”

余锦年笑着跑出来,给一人上了一壶茶,记下他们各点什麽小菜,才说:“这是二娘新请的帐房先生,姓季。”

美男子总是能叫人忍不住多欣赏两眼的,众人一前一后地与季先生打起招呼,甚者还有眼前发亮,话里话外问季鸿年岁几何,可曾婚配,喜欢什麽样的小娘子,就差热情洋溢地把自家姑娘拉出来塞给季鸿做媳妇了。

季鸿被逼问得很是拘谨,淡漠地答着:“年已二十,不曾婚配,喜——”

还没说完,余锦年就跳出来挡在了一脸苦恼的季鸿面前,笑眯眯道:“诸位诸位,我们二娘这才刚请来一位好帐房,你们可别欺负他老实,转眼就给我们挖走了呀!再说了,我来面馆这麽久,怎麽没见有人给我介绍小娘子啊?”

好事者一听,皆转而将之前的问题抛给了余锦年,甚有角落里刚刚落座的李媒婆,也支起了耳郭抻着脖子去听。要说这十里八街的哥儿们谁最热手,自然是一碗面馆里的余小哥了!这小户人家的女儿没什麽高枝可攀,唯一的盼头不就是能嫁个好人家,能舒舒服服地相夫教子?不说这位余小哥相貌俊俏,年纪轻又手艺好,最重要的是脾性温和、待人亲切,而且上头还没有公婆压着,谁若是嫁给了他,那才是享福了呢!

可惜就可惜在余小哥眼见也十七八了,却从来没在这事上起过心思,几方媒婆来打听皆被他给推搪了过去。这回倒是叫李媒婆撞了个鲜儿!

她支着耳朵,听余锦年思忖了一会儿道:“非说喜欢什麽样儿的……嗯,大概是胸大腰细腿长肤白……吧?”

众人皆以为这余小哥面皮白净得跟书生似的,肯定会说出什麽“秀外慧中”、“面若桃花”、“勤俭持家”之类说媒间常见的说法来,却没料到他一张口竟是如此荤话,简直又辣又直白,一伙人相视一眼,便心有灵犀地大笑起来。

那偷听的李媒人更是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呛得忙掏出绣花手绢来掩嘴,脑中却不由将几家正在寻亲的姑娘们过了个遍,倒还真叫她挑出个符合“要求”的来,她心中暗暗记下,便低头快快地扒起面吃。

她这厢吃完面,才想去给那姑娘家人报个信儿,刚迈出面馆门槛,迎头撞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还把自己结结实实踩了一脚。踩完,那妇人就直冲里头而去,嘴里喊着“小年哥儿”,连个眼神儿都没往李媒人身上瞟,甚是跋扈。

这李媒人也不是善茬,因年轻时候将家里公婆姑嫂都管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外面送她了个绰号叫李夜叉,后来改行做了媒人,这才收敛了点脾气。今儿个被人无端踩了一脚,夜叉脾气又上来了,扭头就要破骂:“嘿,你个不长——”。

“李媒人!”李媒婆闻声定睛一看,竟是余锦年提着个小油纸包跑出来了,笑吟吟地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刚才那是旁边巷子里的吴婶娘,找我有急事的,不好意思冲撞了媒人。这是今儿新做的玫瑰糯米藕,还热乎着,您拿去尝尝鲜。”

糯米灌藕众人常常吃得,但余锦年的灌藕里加得却是玫瑰酱,玫瑰能疏肝解郁,又有养血之效,与李媒人这样性子急辣的人吃是很不错的。

“哟,这怎麽好意思?”李媒人一听是糯米藕,眼睛一亮,嘴上虽推辞着,手上却无比顺从地接了过来,心里对余锦年的印象更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只暗自啐骂自家生的是个不求上进的皮小子,不然这样的肥水怎能让他流得外人的田!

李媒人提着灌藕笑嘻嘻地告辞,季鸿靠在门旁,看着一扭两扭走远了的媒婆,再低头看看面带讨好笑容的少年,眉间隐隐一皱。

余锦年小跑回来,正要进门,忽地面前平地长出一堵“墙”来,他抬头看是季鸿,顿时奇怪:“做什麽堵门呐?”

季鸿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片刻,就什麽也没说地退开了,继续回到柜台后头算账,不过拨算珠的手好像格外重了些。

余锦年纳闷地盯了他一会儿,直道:“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