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2)

第20章 柚子灯

他短路得十分及时,脑子里冒烟,压根没听见季鸿啄他眼皮之后又说了什麽,过了有一刻钟,他才恢复如常,同手同脚地说:“我去调个凉菜……”

季鸿站在厨房门口,见少年在做拌豆皮,竟将手边的糖罐当做了盐罐。

余锦年尚不自知自己用错了调料,依旧用筷子将豆皮拌匀,期间偷偷去瞄季鸿,见那人一脸平静,甚至面带疑惑地看着自己,心下不由一慌:难不成,他不是故意啄我眼皮,而是头晕了没站住脚,不小心碰上的?那我如此大的反应,岂不是显得很心虚、很没面子?

如此一想,余锦年刻意地挺直腰板,也不去偷看季鸿了,只当他不存在,还是认真做菜比较重要!

然后季鸿见他又往豆皮里撒了一把口碱……不禁胸中一骇,心道,过会万不能叫他把这道菜端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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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赏月,团圆饭是摆在后院当中吃的,之前余锦年买的那两盆茑萝松已经盘出了许多枝条,正沿着墙面往上攀,红红白白的五角花儿藏在羽叶之间,成了小小庭院里的一道风景,生机盎然。这日,富贵人家多在台上檐下高悬琉璃琼灯,与月相映成辉,美不胜收,而如他们这般的普通人家便在院中树支长杆,顶上挂两盏灯笼,取团圆之意。

大夏朝月夕日有对月饮酒的习俗,故而是日家家备酒,欢饮达旦,余锦年中午才在倚翠阁喝了胭脂醉,那热得人难受的酒劲方散去,现在身上还染着淡淡的异香,而二娘和穗穗都不能喝酒,季鸿就更不能提了,酒量差的令人发指。

但没有酒的月夕日难免令人遗憾,总觉得是缺了什麽,幸而厨房里还有些醪糟,酸酸甜甜,就算是不能吃酒的也能吃上两碗,便都热了,一人盛一盏,权当有个酒意。之后各色热菜上桌,有素咸的茄儿,五彩的菜丝,还有硕大肥美的螃蟹摆在中央,任谁闻着都直咽口水,忍不住大快朵颐,丝毫不比外头酒楼里的差。

穗穗用小匙剜着酿蟹斗里的肉馅,盘子里盛着酱豆腐,还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想一口气将所有的菜都尝了,於是余锦年用自己烙的小圆薄饼卷了菜,上下一包,能让小丫头握在手里慢慢啃。

二娘宿疾在身,是强撑着身子出来吃饭,却也吃不了什麽好酒好菜,正歪靠着椅子喝一碗南瓜小米粥,她瞧了瞧桌上异常沉默的两人,忽然奇怪道:“小年儿,你脸上这是怎麽了?”又道,“季先生,不要客气,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余锦年晕乎乎的,脑子里烧断了的保险丝现在还没续上呢,小声嘀咕道:“他可不是跟在自己家里一样麽,都蹬鼻子上脸欺负主人家了!”

季鸿打量着他,好死不死也无辜地问:“脸怎麽了?”

“……”余锦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撞石头上了!”

“季石头”神色如常,不仅与他夹了只螃蟹,还顺手摸了摸他额头上的红印儿,真诚道:“下次小心一些。”

余锦年简直想一口老血呕他脸上。

席后,众人酒足饭饱,明月才刚刚升起来,余锦年将碗筷收拾回厨房,又从门口筐子里捡了十几个芋艿,放在锅里煮,准备做个即食的夜宵,然后便去设香案,准备祭月去了。

祭月的不少规矩在余锦年这儿都简化了,他在长条形案几上摆了一盘盘瓜果,月饼垒成塔形,西瓜切成莲状,其他诸如葡萄、苹果、花生、香梨都一字排开,然后点上红烛和香炉,唱几句约定俗成的祝词。因为此时有男不拜月的说法,余锦年和季鸿都无需刻意祭拜,便只有将穗穗打扮得花枝招展,给月兔娘娘叩几叩。

二娘看着穗穗被余锦年倒弄得晕头转向,也笑开了怀,直道:“可饶了她罢!”

穗穗正懵懵懂懂地许愿要貌若嫦娥,好将来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君,便打外头跑进来个垂髫小童,脸上灰扑扑的,手里抱着个奇形怪状的柚子灯,咧嘴大笑着喊道:“我来啦!我找穗穗顽!”

小丫头咕噜爬起来,连传说中的如意郎君也不要了,撑着层层叠叠的衣裙,跳着招手:“我在这!我在这!”

二娘笑道:“是芸儿来了呀?快进来吃月团。”

芸儿是穗穗新认识的小伙伴,家里是给人打络子的,两人整天玩在一起,芸儿虽是个小姑娘,性子却皮,翻墙爬垛、下水放炮、追猫溜狗,男孩子玩的她都敢玩,不似穗穗,现在见了季鸿还不敢说话——也不知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个小姑娘是怎麽玩到一处的。

两个小丫头坐在一块,芸儿叽叽喳喳地说起来了,穗穗瞪着大眼叭叭点头,二娘拿给她俩一碟冰皮月团,芸儿抓起来看了看,直呼好漂亮。

穗穗洋气道:“小年哥哥做的!”

余锦年在后厨做糖芋头,刚煮过的芋艿剥去皮,切块,与一匙口碱再煮片刻,如此用碱煮过的芋艿冲水晾凉后就会发红,做出来的糖芋头才分外诱人。看见季鸿进来了,他哼了一声也不搭理,兀自用笊篱装着芋艿块冲水,过了半晌听见身后竟然没动静了,又回过头去看看。

谁知季鸿拿着一头生芋艿,许是想帮忙,然而手背上红了一小片,正一脸莫名其妙地挠来挠去。

芋皮内含一种成分为草酸碱的粘液,对皮肤有刺激作用,不只是芋头,山药也是如此,余锦年前世就因此吃过不少的苦头。

“哎呀,快放下。”余锦年立刻放下笊篱,抓住季鸿的手放在灶膛前烘烤,“谁让你碰生芋艿了,这样细皮嫩肉的,碰了就痒。”

火气烤得季鸿暖洋洋的,手上的麻痒感当真减轻了不少,两人蹲在灶前,离得那麽近,好像是在说私房密语一般,季鸿任少年握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烤火,看红彤彤的火苗在少年的眼睛里跳跃,流光溢彩得宛若琥珀琉璃。

他伸手碰了碰余锦年的脑门,低声问道:“听说今晚有河街夜市,锣手吹打,高台杂技,投壶斗棋,还有诸多南北小食,好不热闹,你想去不想去?”

余锦年来了这朝代,还没怎麽逛过夜市,只听邻里街坊说中秋夜市如何好玩,可是季鸿刚莫名其妙啄完他的眼睛,就叫他去夜市,他偏不愿意遂这人的意,明明心里蠢蠢欲动了,嘴上还说:“不想,要去你自己去。”

季鸿凤目轻眯,道:“好罢,我带穗穗去。”

他当真要走,在院中喊道:“穗穗,去不去夜市?”

余锦年也喊道:“穗穗,小年哥哥给你做柚子灯!”

季鸿:“……”少年这是,非要跟他抬竹杠麽。

穗穗在夜市和柚子灯里踌躇彷徨了好一阵,夜市好玩,她很想去,可是这日和她同龄的手里都有灯,像芸儿娘那样手巧的,还会给芸儿做好看的柚子灯,她也想要。

到底是要去逛夜市,还是要柚子灯啊,真愁人。

这时季鸿走过去,在两个小丫头耳旁悄悄说了什麽,穗穗眼睛一亮,抬头问季鸿:“真的嘛?”看季鸿点头了,她才小心地望着余锦年,糯糯道:“小年哥哥,穗穗可以等你做完柚子灯,再一起去夜市呀!夜市上也有好多好吃的,阿鸿哥哥说给你买灯!”

芸儿也应和:“夜市可好玩啦!小年哥哥一起去,一起去!”

说完,两人又抬头去看季鸿:“这样行吗?”

季鸿点点头,两人顷刻欢呼起来:“要吃糖雪球!糖雪球!”

余锦年:……狡猾,卑鄙,叛徒!

可他还是得给穗穗做柚子灯。

做柚子灯需要一个形状规整的圆柚,顶上划开个口子,将果瓤掏出来,然后用小刀在柚皮上或雕或刻做出吉祥图案,譬如芸儿手里那盏是莲花形状的,还有四面刻吉字或铜钱的。余锦年却是镂了许多小星星,其中一面雕玉兔。

再用四根红绳在柚子顶部,对角穿出来,打结系在一只光滑笔直的木棍上,最后将蜡烛插在里头,就大功告成了。

点上灯,明亮的光芒从几十颗星星里透出来,光彩夺目。

一碗面馆里欢呼雀跃,店外也是明月与灯火相映成辉,余锦年回到厨房,将糖芋头继续做完——正往芋艿上浇桂花蜜,季鸿后脚跟进来,他换了身石青色的长袍,靠着门从容等他,整个人高挑隽雅,愈显得风度不凡。

“真不去?”季鸿问,“两个小丫头耐不住,先跟芸儿娘跑掉了,只有我们两个。”

他好像着重强调了“我们两个”,言语间带着一点点捉摸不到的笑意。

余锦年被男人勾起的一点点嘴角迷住了,他总感觉看季鸿的时候,就好像是隔着一层软烟纱,朦朦胧胧,明明是看不分明这个人的,却又意外觉得好看,而且有意思,像是个解不开的迷局游戏,自知苦恼,却停不下来,除非他能将这个人的谜底彻底地揭开。

男人扬起眉梢,打断了余锦年的思路:“真的给你买灯。”

他这样云淡风轻,反倒将自己纠结啄眼皮那事儿衬托得特别矫情,不就是被啄了个眼皮,还能要死要活要他还我清白?余锦年抿唇,卷下袖子,回房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衫:“我都多大了,不要灯。”

两人告别二娘,最终还是一起出了门。

“你才多大。”季鸿温言软语,在他看来,余锦年确实还算小,走在街上了仍坚持不懈地问他,“那要什麽?”

余锦年推了他一把:“什麽也不要。”

“嗯。糖雪球?”

“说了不要……”

街上灯火通明,银盘高挂,月色落下来化成雪白银屑,流溢在游人的肩头,越往河街行,游月行人越多,至夜市口真是摩肩抆踵,灯烛璀璨,二人的身影也融在人群中,愈行愈近。

***

最后还是买了灯……

余锦年嘴上说着不要,等季鸿付完钱,还是欢欢喜喜地把灯抱走了——那是盏红扑扑的莲花小灯,可以提在手里,等看够了,沿着河街夜市走到底,还能将灯放在水上飘走。他没有放过水灯,故而很是兴奋,且跃跃欲试。

不过是一盏二文钱的小灯,就让少年这麽高兴了。

季鸿看着他眉开眼笑的样子,自己也轻快起来,若他还是以前的身份,若他还能动用以前的人脉和财力,便是给他买一盏珍宝阁的琉璃仙音烛也不成问题,那东西燃烛即响,仙音流韵,光怪陆离,是鲜见的玩意儿,少年定会喜欢。

他尚不知自己这是昏君思想,若非日后余锦年三观正直,没有败家的爱好,不然任季鸿坐拥万贯家财,也早晚叫他败得精光!

路过市上什麽都有卖,而卖糖雪球的浮摊前更是热闹,周围已经拥了不少小童,摊主支着一口烧热的大锅,融化的糖浆在锅里咕噜咕噜地翻滚,这时将一筐红透的山里红果倒进去,之后立即抽火,用大铲翻炒,糖浆便会一点点凝成白霜裹在红果上,甜气扑鼻。

“好咧!您的三包!”

季鸿接过,回头一瞧,少年不见了。

——

余锦年正抱着莲花灯,蹲在一个小摊儿前看人投壶,正在玩的是个书生模样的人,十支箭签只进了四五支,赢走了相应的彩头,这已经是好成绩了,更多的是连一支都中不了的人。

他仔细比量了一下,深觉如果是自己,定是一支都进不去的。

“叫我好找。”

眼前忽然伸来一包糖雪球,余锦年捏了一颗在嘴里嚼,忽然变色道:“季鸿!”

季鸿吓了一跳,忙问他怎麽了。

余锦年哭丧着脸:“脚蹲麻了,快扶我……”

季鸿忍俊不禁,一手将少年捞起来,他低头看着半靠在怀里哎哟哎哟的余锦年,问道:“蹲了这麽久,是想玩投壶?”

余锦年还未答,支摊的老汉先跑来招呼道:“小公子看了这麽长时间,不来投一把?公子,玩不玩,给你弟弟买几支玩罢!”

季鸿本没兴趣,就因老汉这句“弟弟”,便抛出三枚铜钱,买了十多支签。也没有多余的瞄准动作,他一只手还抱着站立不稳的余锦年,好像就是那麽随手一扔,姿势风流潇洒极了,且像个一味宠溺奸妃的昏君,余锦年叫投哪个壶,就投哪个壶,结果竟是支支入壶,稳稳当当,连个悬念都没有。

余锦年高兴地拍手叫好,直夸赞他“好厉害”,周围看客们也直呼“好手法!”,余锦年感觉扬眉吐气,无比得意,比自己投中了还开心。

最后两人只花了几文钱,赢走了投壶摊子上大大小小的玩意儿,将那老汉赢得直抆汗。

问他是怎麽做到百发百中的,季公子高深莫测地回答四个字:“唯手熟尔。”

余锦年心道,这人真是闲得出奇。

抱着一堆小玩意儿走走停停,东张西望,见识了各色各样的土产百货,随便一个浮摊、担子都能让余锦年看得有滋有味,乐此不疲,他野玩得不知时辰,不辨月晷,只知道周围摊上油灯已经燃得过半,头顶一袭如墨,唯有桂魄朗空。

走到夜市尾处,余锦年已经有些困了,周围忽然喧闹起来,众人纷纷仰头往一个方向看去,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也傻兮兮地跟着张望——只见远处黑漆漆的夜色中,突然凭空高高地亮起一盏明灯,紧接着第二盏也亮了起来,不到片刻,窸窸窣窣亮起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