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五香糕
夜色极深,薄雾氤氲,月轮半隐半现,阴寒的晚风瑟瑟搜刮,倒颇有些妖物乱世的鬼怪气氛。
发出这一串怪声的来者是位僧人,这大大出乎行人的意料,但人们面上的警惕却并未因此而放松下来,因这僧人竟是一身缟素,纵然那身僧袍似雪一般纯洁无垢,也无法掩盖他是个怪僧的事实。
百年来佛法兴盛不衰,夏越交战四海动乱时,天下尚且有大小寺庙三百,如今八方平定,三百之数只增不减。可即便是如今朝内番师多如牛毛,却也未曾见过有哪寺佛门弟子是披白着素的。
佛之一门,讲究心无外物,正是要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故而不兴穿艳衣华服,更是极力避免纯色衣,诸如黄、青、墨、赤、白等色,俱在纯色戒律之中,故朝中佛徒多以穿青灰色、黄褐色间色杂衣为主,以免去对衣饰之物的贪欲。
那白袍僧身量修长,行来稳重,脊骨笔直,左手手腕上缠着一串梅花入骨丹持珠,右手持一单轮六环的乌金色莲花锡杖,而那叮铃声响便是他走动间锡杖上金环彼此碰撞所发出的声音。百鬼夜行时分街道上出现一个白袍僧已是奇怪,而最诡异的却是这僧人还头戴一顶素色帷帽,帷沿稍长,将面容严严实实地遮掩住了,帽檐两侧各垂下一串细珠,末端缀着两颗与手上持钏同色的佛珠。
於僧而言,他也太过华贵了,余锦年心道。
可即便是不合常理之僧,能穿得如此招摇而又气场稳重,在寻常百姓眼中已是非比寻常的大人物了,只以为高僧总有不同凡人之处,哪里管得了那许多,对其敬仰之情不减反增。
白袍僧自长街那头徐徐走来,停在沿途烧祭寒衣的路人身前,只见他左手微微一动,便有东西从他袖口滑落,叮当几声落在脚边,便继续向前行去。
地上跪着那人待他走远后,才敢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捡,将地上散落之物捡到手中,才发现竟然是几枚油光发亮的铜钱,他不由瞪大了眼睛。远去的白袍僧只论赐物,却并无任何一句留言,这人便自行理解了,片刻感恩戴德道:“是化煞钱……啊,感谢上师!”
说着便捧着几枚铜钱朝那僧人遥遥行礼,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
余锦年倒是知道在风水一术上,铜钱有化解形煞之用,譬如大五帝钱、小五帝钱,甚至更为夸张的六帝钱,甚至十帝钱,乃至铜钱剑等,都有祛邪避灾的效果。
铜钱此物,天圆地方,阴阳协和,是聚集了“三才之气”的东西,其集昌隆兴盛的帝王之气、万家融汇之阳气,能够防御邪祟,与行家来讲是宝物、法器,据说高人异士中有大能的,甚至可以五帝钱扭转干坤,颠倒气运。而当世流通的货币在化煞上虽效不如古币,但若是经过大师开光加持,也足以庇护己身了。
此种异志传说余锦年也不是很相信,不过这倒是令他想起他前世,曾有段时间,也流行在钱包里放一枚叠成三角形的纸币,因纸币也是经万人之手,过百家阳气,又是有伟人运气加持的,据说可以保佑平安,这种说法也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兴起来的,不过这种纸币……也相当於眼下所谓的化煞钱了罢?
一时想得太远,待回过神来,白袍僧已经离得很近了,他走到那老妪身前,又是叮当几声。
他们二人此时已经站了起来,原本是打算回去的,因此白袍僧的出现勾起了余锦年的好奇欲,这才又拖住了脚,多看了一会儿。季鸿望着那白袍僧缓缓走来,心中腾起些异样的感觉,便下意识将少年往身后挡了挡。
白袍僧却也不在意,走到余锦年面前微微顿住了脚,手中莲花锡杖轻轻一摇。这锡杖很是精美,杖身上雕刻缠绕着花萝藤蔓,杖尖镶嵌着一颗宝绿色的玉珠,若非是此杖通体发乌影响了它的美感,余锦年还能想出更多的词来赞美它,他盯着僧人的锡杖看了看,这一溜神,忽地听见一阵“哗啦啦”的响动。
季鸿本能地向后躲闪了半步,才定睛去看掉下来的是什麽东西,顿时无语。
余锦年望着地面,也顷刻哑了声音,不知道该说什麽好。
他扭头看了看其他人手中的三五枚化煞钱,再看看自己脚边的一堆,在惊疑与困惑之间抬头去看面前的白袍僧,用质疑的目光无声问道:为什麽人家的都是“叮当”响,轮到他了却是排山倒海的“哗啦啦”声?法师您这不是赐化煞钱,这是单纯的钱袋子漏底儿了吧?
可惜这白袍僧以素绢遮面,也看不出他脸色如何,又是不是在肉疼这些“不小心”漏出来的钱,不过单看他稳如泰山的身躯来讲,应该心理还算强健,没有因此心疼得昏过去。
正当余锦年犹豫着要不要给大师找个台阶,将这些钱都捡起来还给他时,那白袍僧突然转了转头,似乎是往季鸿的方向看了一眼,余锦年顺着他转头的方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被季鸿牵住了,他倒不是讨厌嫌弃被季鸿牵着这件事,只是单纯觉得在僧人面前牵着小手是不是不太尊敬,便试图往外抽了抽。
谁知季鸿握得紧,压根没给他往外抽动的空隙,反而将他又往身边拽了拽,很是一副老母鸡护崽子的模样,与白袍怪僧相互对视着。
余锦年觉得自己真是不容易,那白袍僧根本看不清尊容如何,几只眼睛鼻子嘴都不晓得,他竟能看出这两人是在对视,也是奇了。
“呵,呵呵……”他干笑两声。
只见白袍僧袖间又是一动,这回往外扔的不是铜钱了,而是一段长长的红绳,蛇似的盘落在地上,在之前掉出来的铜钱堆上面。余锦年心想,这又是什麽意思,莫不是大师拉不下脸来捡钱,故而暗示他用红绳将钱串起来,再还给他?
余锦年刚要将此想法付诸实践,白袍僧师却将莲花锡杖震地一杵,迈开步伐,带着叮铃铃的响动径直往远处走开,倏忽隐没与雾气之中,将不知所措的少年抛在了脑后。
“不是,这什麽意思?”余锦年指着脚下一堆铜钱,纳闷道。
季鸿本就不是热衷钱财的人,对此很不在意,即便是将这堆铜币仍在这儿都是眼睛不眨一下的,又由於这钱是那不知底细的白袍僧留下的,更是对其没什麽好感,只道:“不知。”
“法师赐的呢,丢在这不好罢,要招报应的。”余锦年不贪财,却也不能放着钱不管,他当真捡起红绳,认真地将铜钱一枚枚地穿起来,放进篮子里,“哪日到寺里去捐功德罢。”
虽然铜钱没什麽好看,那段红绳倒还有些意思,季鸿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这红绳并非只是一根单线而已,乃是络着金刚结的结缘绳,可趋避灾祸,护佑平安。因此他难得心胸宽广了一回,并没有阻碍余锦年那将红绳捡回去,只是朝着白袍僧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很是意味深长。
雾色四合,遥处屋宇掩映得仅余隐约轮廓,夜间的浓雾往往会带来骤降的气温,余锦年被寒气冷得一哆嗦,这才与季鸿往回走。
白袍僧给的这段红绳格外的长,串完了铜钱还余出好长一截来,余锦年走在路上又不安生,他无聊扯着那红线玩,过了一会儿也不知自己怎麽想的,突生起想将它系在季鸿手腕上的念头,他这麽想了,自然也没跟季鸿客气,很快就这麽做了。
季鸿知道他在做什麽,却没阻止,笑笑地看着他的小动作,只是对红线另一头栓的是铜钱而不是少年自己,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系好以后,余锦年满意地欣赏了几眼,鲜红的绳儿衬着玉白的肌肤,好看得不得了。他将篮子抬高了些,季鸿的手也只能跟着抬高,他往前走,也牵着季鸿加快脚步,就好像用一根红线就将季鸿拴住了一样,一时还高兴地笑起来。
他将此“拴住”的想法当做笑话讲给季鸿听,却未察觉季鸿因此微微变了颜色,更不知季鸿悄无声息地将手伸到他的篮子里,摸索了片刻,两人行至距离一碗面馆极近的一条窄细巷口时,余锦年正念叨着明日朝饭想吃什麽,便忽地感觉篮子一重,整个人也被这惯性曳得向旁边倒去。
余锦年被季鸿在肩头一拨,跟陀螺似的晕天昏地的转了个圈,就栽靠在了巷子口的灰砖墙上,而手中的篮子里更是哗啦啦一阵响动——季鸿这厮竟是不知什麽时候将红绳另头给解开了!
季鸿看他一脸吃惊,不由低声发笑道:“惊什麽,不是你说要拴住我麽?这麽些钱,可拴不住季某。”
余锦年眨巴着眼睛,逗他道:“那得多少钱才能拴住你?”
“嗯。”季鸿故作深沉地思索良久,便捞起余锦年的手将红绳在上头缠了两圈,打了个活结,由此两人便是右手系左手,彻底地栓在一块了,他这才摩挲着少年手背,道,“能拴住季某的,自然是无价之宝。”
夜深人静了,外面道路上偶尔有几许烧祭寒衣之后匆匆回家的过路声,季鸿声音刻意压低了些,显得微微发哑。本是余锦年要逗他的,却是反过来自己被逗弄了,只觉得心尖儿上彷佛是被蛰过一般,酥得了不得,他若是还听不出季鸿话里的那层意思,那他就是傻,只不过无价之宝这种甜言蜜语又老套又俗气……
余锦年盯着面前这张俊美得飘着仙气儿的脸,又想了想这句无价之宝,顿时脸上烧起来,心道:“好像,好像也不是那麽俗气……”
他情不自禁顺着季鸿的坑就往下跳,直接就钻进他这甜蜜套儿里了,被季鸿揉搓了一会儿手指,觉得浑身上下都麻得要命,眼神也浑浑噩噩地黏在季鸿身上,有些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回他道:“嗯,你……你也是无价之宝的……”
季鸿心生愉悦,温和缱绻地浅浅笑着,以修整圆润的指甲在少年柔软而微微出汗的掌心轻挠,试图诱他说出更加肉麻的话来:“谁的无价之宝?”
纵然一贯心大如余锦年,此刻也感觉颇是局促,被挠了一下的手也害羞似的猛地龟缩了起来,他盼着季鸿能就此作罢,不要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谁想季大公子偏生不依不饶起来,不仅不肯放过他,还凑近了些,好整以暇地细细打量他。
他被看得抬不起眼来,才想破罐子破摔一回,嘴里刚冒出了个“我——”
“喵——!”
一只胖猫从墙头上蹦下来,踩着季鸿的肩头往余锦年怀里钻去。
——竟是多日未见踪影的小叮当回来了!
余锦年高兴地抱住猫儿,瞬间被分散了注意力,对小叮当好一番嘘寒问暖,殊不知在他问小叮当想吃什麽的时候,旁边有个好险被踩吐血男人却以一种看盘中餐的凶恶眼光注视着小叮当,俨然是想将坏事的猫儿也下锅煮了。
方才的话题总之是进行不下去了,季鸿神色阴冷地正要去拎小叮当的脖子,忽又听及远处飘渺传来那白袍僧的法杖金环声,声声相逼,忽远忽近,叮叮铃铃,也不知是碰上了什麽不干净的东西,又像是驱赶着什麽,竟是有些急迫的意思。
季鸿心中瞬间有了种不妙的预感,只他也说不上究竟为何不妙,也顾不上与少年打情骂俏了,揽住余锦年便往一碗面馆走,这巷子距面馆也不过十数步之遥,不过片刻,他们便能安然回到面馆之中,只待关门闭板,外面便是有天大的妖魔鬼怪,也和他们无关了。
“究竟是怎麽了?”余锦年问。
他话音刚落,自前方胡同里倏忽奔出道人影来,手里提着个藤箱,似乎与他们一样也是出来夜祭寒衣的行人,只不过对方肘间的藤箱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东西,单是箱儿提手上镶嵌的五彩斑斓的宝石便足有六七颗之多,箱面上的金箔银贴更是不胜枚举,即便是在如此浓雾之中,也依稀反着光。
那人边跑边失魂般的嚎啕大叫,一直不停地将藤箱中的五彩纸往外乱扔,彷佛那纸上有什麽可怖的东西。可纵然他害怕极了那纸上之物,却仍是贪顾着手里价值不菲的藤箱,不肯直接连箱带纸一起扔掉,於是就有了余锦年所看到的滑稽场面。
余锦年无意冲撞他,可对方死活不肯看路,闷着头疯狂乱跑,硬生生往他们两人这边闯。余锦年与季鸿自然不约而同地打算向两旁分开躲闪,谁知刚分开了半步就被一股力道扯了回去,险些碰了头,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俩的手还被红绳系在一起呢,能分到哪里去?
那吓失了魂儿的男人跑到他们跟前,似没想到这二半夜街上还能有活人,又见他们如连体婴般的摇摇晃晃地撕开一回,紧接着又黏起来,他两眼狰狞地外凸瞪出,似乎是僵住了,还没等余锦年开口说话,他自个儿忽然吓得尖叫一声,两眼一翻,栽了过去。
“……”余锦年伸脚踢了踢吓晕过去的男子,奇道,“莫非是见鬼了不成?我有这麽可怕?”
昏倒在地的是个男人,估摸着年纪也不小了,瘦瘦巴巴一条,整个脸上也没什麽肉,两颊深陷着,彷佛是薄薄一层皮肉包裹着骷髅,他如此形状,愈衬得身上的锦衣就跟偷来的一般。
余锦年弯着腰使劲看了几眼,觉得这人好生面熟,彷佛在哪里见过,过了片刻他“呵”地一惊叹,恍然大悟道:“这可不是杨施主麽!”
——今日在风波寺所见的那位宛如逃难饥民的阔老爷,那清虚大师父口中在侧殿礼佛的“杨施主”,想来不正是眼前这位。
——
杨施主昏倒在一碗面馆门前,也不知道会昏多久,余锦年想当看不见也没辙,否则明日开店下板,门口横七竖八地挺着一具屍算怎麽回事,於是动员季鸿帮他把杨施主搬进店里。
两人一人一条胳膊地将人拽进来,扔在地板上,季鸿一副嫌弃的模样,从袖中掏出一条白绢开始抆手。这杨施主瞧着挺枯瘦,没想到还是有些分量的,余锦年坐在凳上歇了歇,喊道:“杨施主,杨施主?”
清欢在后院留了个耳朵,此时听见他们二人回来,把一直温在炉上的水倒出两盏来,学着余锦年曾经做过的那样各往里泡了两片姜,紧接着便迎到前堂,将热乎乎的姜茶水端出来。见他们坐在前堂,年哥儿膝头还趴着那只又胖了一圈的猫咪,忙说道:“快暖和暖和,怎麽回来得这样晚?季公子,你也喝。”
季鸿点头谢过,先单手将少年身上的披风解了,连着篮子一同递给清欢,这才把一杯热姜茶塞到少年手里。两人此时双手还被红绳系着呢,却也一人一只手配合地默契万分,清欢只见年哥儿接了茶盏,小声跟季公子说了句什麽,随即季公子便笑着微微躬身,挨着年哥儿的手去喝他茶盏里的水。
这一举一动她看得好生羡慕,心中不禁也生起一种想找个妥帖的好男人嫁了的冲动,可见过了他们俩这样温柔体贴的人物,再有个别的次的,她竟都觉得看不上眼了。清欢自然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绝不可能有什麽好归宿的,也不敢有什麽攀高枝儿的念头,只是觉得与其平平庸庸地嫁了人,还不如侍奉在他们二人跟前,好好地报答救命之恩。
更何况,到哪里去找年哥儿这样从不打骂人的好主子?
清欢心中早将自己定位为二位公子的侍女,如此想罢,更是笃定了心思要跟着他们,待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地上躺着的人儿,又吓一跳,诧异道:“这不是杨二爷吗?怎麽的睡在这儿?”
“被我吓昏过去了,大概过会儿便能醒了。”余锦年郁闷地说,又问清欢,“这人你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