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2)

第50章 凤凰胎 下

一群人回头看去,只见地上碎着一只瓷碗,碗中的汤水也尽数泼洒出来,香蕈、红枣、枸杞之物滚得满地都是,其中有几块白嫩的肉掉在李氏脚边,她见了那肉,似脚背被炭火烫了一般,当即缩脚跳上罗汉床,将自己团在罗汉床深处的角落里。

一边啊啊乱叫,一边用手指去抠嗓子眼,企图吐出什麽东西来。

那管家只知道二房李夫人病了,却因杨财将她关得紧,故而未仔细见过李氏的病,只偶尔经过此院前,听及房中传出的隐约痛呼惨叫声,便也信了杨二爷解释的“头痛病”之说,据说发作起来疼痛欲裂,几欲寻死,所以就连院中一应坚硬物件都撤了去,花圃也被铺成柔软的沙地。

这会儿随声冲进来看,心中也是咯噔一下,想起那白衣上师说自家有妖孽作祟的事情来,再看李氏模样,可不就是被鬼魂附体了一般?

他惊悚问道:“你们给夫人吃了什麽?”

地上正在洒扫的小婢咕咚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怯怯回道:“回管家的话,是凤凰胎,里头尽是大补的东西……因着二爷那边吩咐下来,要给夫人做些补身体的菜色,恰好我们小厨房前阵子新来了个厨娘,是娄州府人,便炖制了这道家乡菜与夫人吃……”

凤凰胎是南边的菜色,正是娄州那一带传来的,这道汤菜汁水浓白,咸香无比,且又能够补身,总之是好得不得了。

这小婢见小厨房细心熬制了一整天,起先还以为这汤是炖给杨二爷的,她自认还算有几分姿色,又不甘心只做一个卑微的洒扫婢子,不由产生了攀附上那好色的杨二爷的念头,心想着就算是做个通房丫鬟也好,便好容易求来了送汤的活儿,还以为是趟美差。

谁知道这汤压根不是给杨二爷吃的,乃是给那疯婆子李氏。

管家是北人,未曾吃过凤凰胎这道南菜,不禁大惊,没文化道:“凤凰乃是神物,岂能吃其胎衣!”

那小婢忙解释道:“并不是真的凤凰胎衣,而是用鸡肉和猪肚裹成的……”

凤凰胎此道,只是名字奇异了一些,实则就是一道汤炖猪肚包鸡,余锦年曾于南地品尝过这道当地人家家户户都会做的地道菜,实在是汤鲜浓厚,猪肚脆嫩,鸡肉酥烂,让人齿颊留香。

而所谓的“包鸡”,乃是一种特殊的做法,即是先将一整个猪肚洗净,祛除腥臊之味,再选用一只四个月出栏的土鸡——此种不大不小的土鸡既不会过老而肉质艰涩难嚼,也不会过肥而使汤汁发腻。

首先,要将鸡洗后去除内脏,把准备好的北芪、党参,取一半,并两瓣嫩姜填入鸡腹,将鸡头鸡爪也折进腹中,之后将团成球状的整只鸡塞到猪肚里面,用线将猪肚口紮紧。然后将猪肚鸡与剩下的药材、以及几颗大红枣、一把浮椒籽放入瓦罐中,以甜井水慢炖两个时辰,时时撇去浮油,之后拆件,喝汤吃肉。

这就叫做“包”,因菜中用到了鸡这一禽类,为取个吉祥的寓意,便举其为凤凰,而猪肚口袋圆咕隆咚地纳着一只蜷缩的鸡,可不正宛如是凤凰投胎一般?

鸡与肚俱是温补脾胃之物,而黄芪党参亦能提补元气,这道汤品确实有大补益之功,与体虚病弱及产后之人十分合适。

而以清水熬炖的凤凰胎乃是基础版,若是想要再鲜上加鲜,还可用猪骨高汤为底来烹制,并一碗新鲜牛乳增色,缀上笋片、香蕈、枸杞等物,鲜香倍增,乳中透红。出锅时汤汁浓白,香郁回甘,猪肚与鸡也肉嫩多汁,简直妙不可言,使人连吃数碗仍有欲罢不能之感。

除此凤凰胎以外,南地也有道与之只差一字的菜,名为猪肚煲鸡,却只是将肚件与鸡一锅同煲而已,并未将整鸡塞在肚中,吃起来便总觉得不如包鸡来的鲜嫩可口。

管家听到这道凤凰胎只是猪肚与鸡同炖而已,并非真是凤凰胎衣,这才安下心来,挥挥手令那小婢退下。

他走上前去,朝正抠压自己舌根的李氏恭敬地拱了拱手,试探道:“……李夫人?明日府上有法会,还请李夫人……”

话还没说完,便听李氏激动问道:“可是成空法师?!”

管家说:“乃是一位白衣上师。”

李氏喊:“我只要成空法师,那个东西又要来了,只有成空法师有辟邪真丹!……快去请成空法师啊!”

之前那去给李氏温水的小娇婢回经此处,余锦年将她偷偷拦住,小声问道:“李夫人所言辟邪真丹,究竟是何物?这与你之前上山去找成空法师,并撕毁风波寺中的法华经可有关系?”

小娇婢听他提及法华经,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才认出他正是那日在后寺门撞上的小哥,不由羞愧答道:“是成空法师炼制的一种黑色丹丸,夫人每次发作时,服此真丹后疼痛便能有所缓解。以往成空法师都会掐着日子来与夫人送药,今月那位法师竟没有如期而至,前几日,夫人曾派我去风波寺中找过法师一回,并没有找见,后来夫人药盒中的真丹吃完了,法师也冲冲不来……夫人又不知从谁人嘴里听说,用大师父亲笔抄写的经书制五彩衣来烧,能够祛邪除灾,所以我才……”

她说着头垂得更低了,只道:“婢子真不是恶意去撕毁那法华经的……”

余锦年打断了她的忏悔,问:“可否将那药盒取来与我看看?或许能使我对你们夫人的病想出一点头绪。”

“这……”小娇婢左右看了看,见其他人均围着李夫人手忙脚乱,无暇顾及此处,於是点点头,快步闪进李氏卧房,趁一片慌乱将那只掌心大的木质玲珑药盒掖在袖袋中,偷偷拿出来给余锦年看,“就是这个了……”

她见余锦年还未必有她年纪大,不由疑惑道,“小哥儿,你真的能治好夫人的病?”

“先看看再说。这盒子可是只装过那法师给的真丹?”

小娇婢又点头称是。

余锦年将药盒打开来,凑近闻了一闻,许是木质的盒子极易存味,又或者是放置真丹时间太久,此刻还能闻到一种特殊的清香。甫一闻见,他便蹙起眉来,只觉得此香味很是熟悉,彷佛是在哪里闻见过,再仔细嗅了几下,又觉得是某种药材的味道。

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他见盒中角落腻存了一点黑垢,应是丹丸落下的渣滓,便以手指碾了一点下来,说着便要往嘴里伸。

季鸿见状,赶紧将他手腕握住,轻责道:“也不管是药是毒,就往嘴里放?”

余锦年笑道:“即便是毒,也不可能是剧毒,否则李夫人早已暴毙身亡了,至多是什麽小毒之物,因此即使吃上这麽一小点儿,也不会有什麽大事的,很快就会排出去了,放心罢。”

这哪能放心啊,季鸿神色愈加低沉,竟是不知该如何训斥余锦年,杨家人与他不睦,那杨财甚至三番两次地找他麻烦,若不是自己及时赶到,谁知那杨财的巴掌会不会落到少年脸上?他又是如何做到为了杨家一个非亲非故的李夫人,要亲口尝尝那不知底细的真丹?

“试药之事,让小厮来做即可。”季鸿道。

余锦年摇摇头:“这药中是何味道,有何成分,岂是一个不懂医理的小厮能尝出来的。”

季鸿拗余锦年不过,只得眼睁睁看着少年舔了一下沾着药膏残渣的手指,紧张兮兮地盯着他,说:“若是有什麽不适,你及早要讲。”

话音刚落,余锦年“呸呸呸”连口三声。

季鸿吓得心都提起来:“如何了,是哪里不好?”

余锦年吐了吐舌头,做怪状道:“甜死个人了,这是个什麽东西!李夫人所说的真丹,便是这种甜的发苦的糖丸?”

原来是虚惊一场,季鸿松了口气,将药盒阖上还给小婢,生怕余锦年再去尝上一口。

之后又有仆婢来送汤,却并没有再盛其中的肚肉,只是装了些笋片香蕈,还哄骗李氏说只是普通的骨汤而已,那李夫人半信半疑地拿勺子搅了搅,见其中当真一丝肉件也无,这才卸下心防。

管家回头找了找,瞧见躲在一旁闷不吭声的邹恒,走过去说道:“邹神医,李夫人的病可还能治?”

邹恒又将那话端出来:“夫人乃是鬼附阴侵……”他见管家皱起眉头,这才改口,“是中邪了。”

正说着,院外又传来一声尖叫。

众人忙出去查看,只见一个巡夜的家仆瘫坐在地上,脚边倒着一只提灯,面色恐惧地指着前方花圃间的弯曲小径,颤颤巍巍地喊:“血、血……”

管家忙令人挑灯去看,果然见地上淋漓着一串鲜血,顺着血迹走到花圃里去,两名家仆瑟瑟发抖地翻开草丛,赫然发现一只被人割开了死鸡,且死状凄惨,乃是被剥皮放血致死的。

因院中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了,便无法继续压制杨二爷,那杨财吐出口中的布团,也跑出院子来,挤到管家身边儿,他只看了那鸡一眼,便大叫一声趔趄两步。

这时有个年纪颇大的老家仆说道:“这死状,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一些老仆们经他提醒,也恍然大悟,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可不是吗,那年府上狸猫犯乱,二爷疼养的八哥也是这麽死的。”

狸猫犯乱这事早就不许人提了,如此几年过去,除却一些经事的老人,新入府的仆婢们都不知晓,这件事很快就被人们给淡忘。今日这话又提醒了人们,这桩事确确实实发生过,那老管家望着那惨死的鸡,心中不免也想到了当年兰姨娘那桩旧事,顿觉后脊生凉。

他忙不迭指挥下人将死鸡处理了,正这时,院中墙头上掠过一线绿莹莹的光。

一个婢子眼尖,指着道:“哪里来的狸猫!准是那狸猫咬了这只死鸡来!”

管家听见狸猫二字,不由打了个激灵,杨府上自从兰姨娘那回,已多少年没有猫敢来了,今日在法事当口陡然进来只狸猫,可不就是怪事!他又是恼又是怕,当即叫上了十几个家丁,还没等这下家丁抄上家伙去追那只花狸猫,便又神色慌张地跑来一个老婢,叫“不好了”。

“……”今夜是注定不得安宁了麽,管家烦喝道,“又是什麽事?”

老婢气喘吁吁地扶着腰,说:“兰桂院、兰桂院里,有……”

“有什麽,快说!”管家一听是兰桂院,心中警钟大作,那院子已好些年没进过人了——其当年正是兰姨娘居住的院落。

“兰桂院里突然来了十好几只野猫,叫得可凶!不知道是哪个小贱婢,往里头扔了好几只死鱼死鸡,被那些猫杂种们啃吃得血淋淋的,如今院子里满地尽剩心肝肚肠了!”老婢终於一口气将话说完了。

她的话不说还罢,一说就将人恶心得倒退三步。

正说着,又有两只狸猫翻墙头跳进来,嗷呜叫着往兰桂院里跑去。

其中一只狸猫从杨财脚边飞快的抆过,彷佛是一只鬼影掠过去了,杨财此前被血肉模糊的死鸡吓得还没返过神来,又见着猫影,当场两眼一翻撅了过去。

“是狸猫,狸猫精来了……”

“那兰姨娘回来报仇了?我那日就说,莫要打灭那妖物,那得跟黄仙儿似的,用好吃好喝的请走才行……你看,这报应不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