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脸色霍然一白。
小管事正要叫了人来将他撵出去,戏坊二楼、姜秉仁他们对面,突然探出个中年男子,朝下挥了挥手,那小管事一抿嘴,掏出一把铜子来往少年身上一掷:“行了行了,我们班主心好。今儿个廿四,沾不得晦气,就赏你几个吉钱,拿了钱快走罢!莫再来了!”
姜秉仁趴在窗口,用胳膊垫着胳膊,他以为那少年要好歹是个读书人,不肯为那五斗米折腰,谁知对方只凝滞了片刻,就弯腰将铜板一枚枚捡了起来,揣在袖子里默默走了出去。
“真没志气。”姜秉仁啧啧两声,又窝回了榻上。
那少年揣了钱,快步往后戏坊胡同跑,跑到胡同尽头,是片小小的空地,旁边有棵参天的合欢树,也不知是何年何人种下的,已粗得两人合抱不得。他走到树后,拨开薄薄一层泥土,挖出个陶罐子,从里面掏出一个钱囊、一把镶嵌了宝石的小弯刀,还有两个一路都没舍得吃的油纸包。
抱着东西临走时,他又爬上树折了一岔无花无叶的合欢枝,这才往回走。
进了后戏坊胡同里一个不起眼的小房子,便闻到一股焚烧炭火的味道,他以为是房间中的人怕冷,自己暖了炭炉,便先将怀里的东西藏了起来,只拿着那两个油纸包才推门而入,唤道:“海棠,你看我今天得了什麽好东西——你做什麽!”
他惊得手足无措,冲过去夺下白海棠手里那根烧红的铁棍,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往远处一丢。他去拉白海棠,却被白海棠千方百计地挣开:“别管我,你别管我了!”
“白海棠!”他一把拽住了对方,说什麽也不敢放手。
白海棠跪在地上,手指间满是点炭火时留下的黑灰,他用手捂着脸,竭力躲避着,於是脸上也成了黑糊糊的一团:“你不要看我,太丑了你不要看。烧了就没了,阿亭,烧了就能好了……”
苏亭眼睛一酸,慢慢地拿开白海棠的手,只见清秀若好女的一张脸上,落着几个铜红色的脓疱疹子,重的几个又红又烂。他想去摸一下白海棠的脸,却被对方躲开了,苏亭只好放下了手,强忍着眼里的酸意,努力笑道:“棠哥,你不丑。别烧那个。”
不仅不丑,还是最漂亮的那个,尤其是那双眼睛,彷佛是烟笼寒沙的碧波湖水,脉脉地含着情,还有一把柔情似水宛若名贵丝绸的好嗓,掐着流转的调子,让苏亭第一面见他就陷了进去,此后再难逃开。
他唱青衣、唱花旦,白天在戏台上是所有人的白海棠,夜里在一个被窝里,是苏亭一个人的海棠。他爱美,爱美极了,从不会让自己脸上脏了一分一毫,还爱穿裙裳,喜点花红,惯常爱问苏亭:“我好不好看?”
怎麽能不好看?
“看,给你折了最喜欢的合欢枝。虽然现在无叶无花,但明年会开的。”苏亭将他扶到床上,把折来的合欢枝插在床头的破角陶罐里,又从衣襟里掏出油纸包,一对团圆饼,彼此一人一个。
白海棠沙哑着嗓子问:“哪里来的?”
“今天去跟着人驱傩,店老板好心送的,还给了不少银子呢……是个好人。”苏亭低声道,他拿着梳子,慢慢地给海棠梳头,尽管动作极轻,梳齿间却仍旧缠下许多发丝,他悄悄将发丝藏在褥下,仿若无事道,“明日就能去把药续上了。海棠,再给你换个郎中罢?”
“书买了吗?”白海棠却问,“笔墨呢?书院里怎麽说?先生说你的文作的好吗?”
苏亭点点头:“嗯,都买了,先生说我的文……不错。”
其实却是将那纸摔在了他脸上,说他朽木难雕,孺子不教。
白海棠精神不济,未听出其中蹊跷,他也没想过苏亭会骗他,终於放下了心,难得高兴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夸赞道:“我就知道,阿亭文采斐然,一定能够高中的!”
他不想吃东西,但因为团圆饼是苏亭辛苦才弄到的,所以千辛万难好歹是咽下去了,但那糖瓜他着实吃不下,便只看着苏亭吃,彷佛自己也尝到了那般开心,最后送了两口温水,才躺在床上,眼神却冲冲离不开那炉炭火,怕是心里还没放下用铁棍灼疹的事来。苏亭忙将炉子提出去,用一盆冷水浇灭了,又把家里的木柴与火折子都锁起来,再不让白海棠有机会去拿。
入了夜,苏亭要上床,白海棠却裹实了被子,拒他於千里之外。
“我抱抱你,只抱一下。”苏亭攥着被角,乞求道。
白海棠摇了摇头,指一指旁边一张用废旧木板拼成的简陋小床。
苏亭无法,只好仍卧到那木板床上,侧躺着凝视着白海棠:“海棠,要不我不去书院了罢,听说码头上招工,每天给好些钱呢,我赚了钱,就能给你治病。到时候咱俩……”
话没说完,白海棠突然坐起,怆然道:“你敢!”
苏亭:“我……”
一提起这件事,白海棠就瞪着眼,开始掉眼泪,苏亭心里每次都盘算好了一堆话,却每次都被白海棠的无声泪花给堵回来,他再不敢提退学的事情,忙跪起来保证道:“我念,我念!好了你不要哭了。”他抽了袖子要去给人抆眼睛,却也被对方躲了,自个儿藏在被子里偷偷抹干净。
“为什麽不让我上床?”苏亭小声地问。
过了好长一会,才听床上那片脊梁动了一动,白海棠道:“我有病。”
“我不怕你的病!”苏亭说,“之前我病的时候,你不也是寸步不离地照顾我吗?让我上去罢海棠,这木板上好冷,要把我也冻坏了。”
苏亭擅长示弱,惯知道如何利用旁人的同情心,这就是掐住了白海棠的七寸,稍一拿捏就能让白海棠毫无办法,只能依着他的法子来。只可惜自从病了以后,白海棠就彷佛是换了一副心肠,任他如何可怜哀求,都硬着心肝说“不行”。
今晚依旧如此,苏亭仍然没能成功爬进白海棠的被窝。
又一日夜尽天明。
苏亭起来,看白海棠仍昏昏沉沉地睡着,他蹑手蹑脚地从柜子里拿出那柄弯刀,对着阳光小心抚摸着上头镶嵌的红绿宝石,眼中难掩窃喜,他用往日去书院的布兜将刀装起来,又往兜里胡乱塞了几本书以掩人耳目,便抱着兜子往城东而去。
只要当了这把刀,他就有钱给海棠买药请医了!
苏亭兴冲冲地去了当铺,却未料得今日当值的管事出门办事去了,店里小伙计估不了价,叫他过一个时辰再来当。他只好将刀重新塞进包里,兜兜转转去了不远的寿仁堂,寿仁堂是县里顶好的医局,但是也贵,他有心给海棠请最好的医生,却碍於囊中羞涩。
自从海棠病倒了,他才知自己有多没用,原来这几年俱是全靠了海棠拼命唱戏赚钱,他才能念得起那麽好的书院,他不愿辜负海棠的心意,可也自知自己才华不足,无论如何勤勉,也终究入不了先生的眼。书要念,海棠的病也要治,他平日里要去书院,就算晚上去抢些活计来做,也赚不了几个钱,因此只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才能凑足给海棠买药的钱。
苏亭自知自己有辱文人身份,可现况如此,做得久了,他也就麻木,偷抢起来更是得心应手,至今还没被人抓着现行,唯有在面对白海棠时,他才陡然生出那麽一些羞耻心。
今日当了这把刀,应该就能请得起寿仁堂的大夫了罢……
他这麽想着,却见医堂里头走出几个人影,打头的是个满脸花疮的娇贵公子,好端端一张脸就被一串糜烂的水疱给毁了,旁边还跟着个安慰他的婆子,两人走出后,又回头向里面的什麽人道谢。
远远看见当铺的管事回来了,苏亭正要走,这时从医堂里又走出一个人,俊俏的一个青衣少年,赫然正是前日那个他抢了人家弯刀的小老板!
青衣少年手里提着个十分具有世俗气的篮子,篮子里躺着些菜苗,他从篮子里掏了掏,半天摸出个屠苏袋,送给那生了疮的小公子,温和笑道:“放心罢,你这个是湿疮,只这会儿瞧着厉害罢了,只要好好吃药,一个月便会脱痂而愈,到时再用些去腐生肌的药膏涂抹,脸上是不会留疤的。这个屠苏袋送你。”
“谢谢小神医,谢谢小神医!”那婆子连声道谢。
罗谦随后走出来,拍着余锦年肩膀笑道:“今日瞧病的人多,亏得有你路过。要不要考虑考虑,来我寿仁堂坐诊罢!”
余锦年打趣道:“我还有一家要养,这些诊金可不够我挥霍的!”他说罢,回头看到台阶下的苏亭,因着昨日苏亭抢他东西时穿的是破烂衣,涂的是花鬼面,今日来的是个端端正正的文秀书生,他虽然感受到一闪而过的熟稔感,但到底是认不出来的,更想不到面前此人就是他恨不得大卸八块的小贼偷。
苏亭见是他,下意识就想逃,片刻又意识到对方根本认不出自己来,便不由壮了胆子,仔细地瞧了瞧余锦年。他听见方才那婆子唤他小神医,他听说过这个传说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少年神医,这却是第一次见。
“你也要看病吗?”看他目中炯炬,余锦年纳闷道。
苏亭咽了下唾沫,往前走了两步,问道:“你会看烂疮?”
余锦年一愣,笑道:“这要看是什麽疮。会不会看,只有见了病人才知道。是谁病了,你,还是你的家人?是什麽样的疮呢,有多久了?疼不疼、痒不痒?”
苏亭没想他第一次见面,且站在医堂外头,就盘问得这样仔细,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海棠的病,便磕磕巴巴说:“和、和刚才那个人差不多吧?不疼不痒,就是脸上、脸上那样……”
余锦年想了想,摇头道:“这还是见了病人才好说。你要进来吗,寿仁堂里有很多大夫。”
苏亭低头抱着怀里的布包,却没将那句“我没钱”说出口来。余锦年却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弯刀此刻就在距自己不过三步的地方,他走下台阶,依旧在装满了蔬菜的篮子里摸了起来,又掏出一个屠苏袋:“送你罢,祛病除灾。”
余锦年伸着手,直到对方接了过去,才笑笑地与他告别,往城西面馆走去。
苏亭捏着药袋愣了好久,直到余锦年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人声鼎沸的长街上,他才回过神来,将屠苏袋贴在鼻子下头闻了闻,一股清新芳香的药味飘出来,好像是能治癒人多年的沉屙。
他抱着布包走到当铺门口,那伙计见他来了,赶紧往里让:“我们管事的回来了,您快请进。”
苏亭跟着进了前堂,站在一扇挺高的菱形镂叶木窗底下,那留着山羊胡的管事居高临下地问他:要当何物?当死当活?
一扇硕大的木屏风立在自己身后,上头泥金一个“当”字。
金银珠宝、古玩玉器、房屋地契,进了这扇门,全变成白花花的银子。
苏亭张了张嘴,忽然道:“我不当了!”说着扭头往外冲,他跑回后戏坊胡同,那棵合欢树下,沿着墙根仔仔细细地找了一圈,才从一堆灰尘当中捡回了昨天被他扔掉的那个屠苏袋,他将两个屠苏袋都拍打干净带回家。
彼时海棠已经醒了,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麽,见他突然回来,往床头上挂小布袋:“是什麽?”
苏亭道:“屠苏袋,驱疫除邪。给你挂一个,病好得快!”
白海棠仍问:“哪里来的,你又乱花钱了?”
“一个好心的老板送的。”苏亭说,他坐在床沿,去握白海棠的手,对方一下没挣脱,就被苏亭牢牢地抓住了,“海棠,我会治好你的。我们……我与卿,朝看花夕对月常并香肩。”
最后一句用唱的,是白海棠唱过的,他最红时一天十几场地唱,唱得嗓子都哑了,回来还要拉着苏亭在合欢树底下,唱给他一个人听。
“我与卿……”白海棠念这三个字,他嗓子坏了,唱不出来,但只念白着也觉得高兴,他点点头,“嗯……”
我与卿,朝看花夕对月常并香肩。
度甜蜜祝偕老谁不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