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你季鸿自己站稳了,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昭华、荣玉与你我一同长大,不管是哪个都能稳固你的地位。公主有情,天子也有意,到时青鸾台上一诗定情,也能传为佳话,你有什麽亏?你季叔鸾清孤冷傲,是那高雅仙姝,不屑游走权贵、不屑阿谀奉承。行,我闵霁为你东奔西走、为你牵绳扯线,我不要你的手、也不要你的命,你管这也叫摆布?”
闵雪飞一口气说完,胸口翕动:“叔鸾,你别不识好歹、不知冷暖。”
季鸿静静地看着他,道:“抱歉,你说的没错。”
闵雪飞以为他好歹能够理解一分自己的苦心,脸上才一松弛,却不料他说:“但是我想要的我会自己去拿,我要守的也会自行来守。我着实不需要旁人来为我挣前程,你就当我不识好歹罢。”
两人对峙,外头又陡然冒出一声清亮的喷嚏声。
季鸿抬头,看到厨房门外露出一片衣角,他走出去,见少年贴墙站着,低头罚站似的,手里捧着个小巧的茶罐。闵雪飞也跟出来,不过瞬息功夫,他已平复了心情,依旧温和、稳重,翩翩如玉,见了余锦年,面上还露出个款款的笑容,彷佛刚才厨房里的一段争吵只是余锦年的幻觉。
这人身上有很浓的檀香味道,并不难闻,但眼下余锦年的鼻腔受不得丁点儿刺激,凛冽寒风就足以让他鼻子发痒了,此刻再一闻闵雪飞身上的香味,顿时嘴一张,极其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响亮清嚏,活像是嫌弃人家似的。
闵雪飞倒并不在意,只是少年身体随这声喷嚏微微晃动,闵雪飞的目光被吸引着,缓缓挪到了对方的腰间,定在那串瑟瑟颤抖的刀铃上。
刹那视线凝固,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季鸿。
余锦年并未察觉,道:“我是想来送茶罐的。我做了五美姜粉,比现来煮姜要方便。”
“不用了,已经煮好了。”季鸿接过茶罐。
闵雪飞话也不说,只脸色白的吓人,嘴唇紧紧抿着,他轻轻扫了余锦年一眼,好容易才维持住了脸上的笑容,道了声“我明日再来”,便径直转头离去。余锦年还想留一留,好歹是晚上了,外头许多食铺都已关门,要找个酒家也不容易,只是他嘴还没张开,却先被季鸿拽进了房里。
前头闵懋过来,想找季鸿说话,特别是想找他给自己衣服上提个诗,正翘首以盼,却见自家二哥似个闷葫芦般匆匆出来,他没心没肺,还兴致勃勃问了句“季三哥呢”,却只换来闵雪飞一个闷郁的眼神,他揉得眉心酸痛:“季三哥、季三哥,你过去姓季算了。”
闵懋巴不得呢,左右他在闵府也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要是能和季三哥在一家子里,他怕是能高兴到天上去。只不过心里这麽想,话却不能这麽说,他全指望着抱二哥大腿,好去亲近季三哥呢,於是狗腿道:“哪能呢,二哥是我亲哥哥。”
闵雪飞心里才有点慰借,闵懋又掂着脚往后院看,忍不住问:“季三哥呢,怎麽不出来啊?”
“……”闵雪飞真是气怄出一口血来,这狼心狗肺的小崽子。
房里余锦年捧着一杯姜茶,揉了揉鼻尖道:“我好像真得了风寒。”没等季鸿回答,他又说:“那人与你关系挺好的罢,我还从来没见过你与人吵架……挺稀奇的。是京中来的吗,叫什麽呀?”
“闵霁,闵雪飞。是我幼年好友。”季鸿没什麽可隐瞒的,之前不愿提及,也是出於不忍破坏这种闲适生活的自私考量,只是今日闵雪飞的到来让他看清,有些事并不是隐而不提就能够不存在的。他蹲在床边,替少年将鞋袜脱了,果不其然脚底冰冰凉,应是湿雪透进了鞋底,故而着了凉。
“怎麽脚底湿了也不知道?”
余锦年啊了一声,半天又哦了一下,木木呆呆的。
季鸿用小毯将他脚裹起来,抱在怀里暖着,一会儿抬头看看这个少年,见他不说话,跟个石雕似的,不由叹息一下问道:“方才门外,听到多少?”
余锦年从石化状态渐渐苏醒,不急不缓地说:“全部吧……”
季鸿:“没惊着?”
余锦年笑一笑:“我承受能力好,经吓。”
说完,又闭上了嘴,继续装石像,哪里像是他说的经吓,反倒像是被吓傻了。
什麽天子、公主、郦国公世子,又什麽状元下的战书,和青鸾台上的诗会……都像是天上才有的东西。余锦年想到杨府时候,那群突然一夜之间转了性子,对季鸿毕恭毕敬的杨家人;想到那本破旧的青鸾诗集上莫名被补齐的诗句,他还惊奇地以为季鸿也是青鸾公子的诗迷。哪是诗迷啊,他就是他本尊!
余锦年还想起自己曾经说,青鸾公子或许是个不敢见人的丑八怪,就恨不得把这话收回来,揉吧揉吧重新塞肚子里去,也不知道当时季鸿听了是什麽感觉?是不是在暗中笑话他?
倒也不是接受不了,余锦年经前后两世,连死而复生这种最玄幻的事情都让他碰上了,这一桩两桩的又算的了什麽,只是,他突然之间吸收不了那麽多的资讯,像是一盆水,满了、溢了,咕噜噜地往外淌。可他却只能拙笨地看着它流,却不知道该如何让它止住,所以怔怔然有些发愣。
季鸿站起来,两手捧着他脸使劲揉搓了一番,他脸蛋刚刚被院子里的风筛得透凉,被这麽一揉,终於腾出些血色,有些活气了。余锦年回了魂,抬头看看面前的男人,愁道:“唉,只是没想到你是那麽高贵的人,我岂不是偷摘了一颗天上的星?也不一定是星,还可能是别人的月亮。”
季鸿不以为意:“管是什麽。你摘了,就是你的,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扔掉。拿着做灯笼、做挂件儿,做什麽都行,没什麽了不起的。”
余锦年哈哈笑两声,可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兴,他不是能憋得住话的人,尤其是在季鸿面前,仅这麽仰头看着,就觉得胸口有无数的蝴蝶要破飞出来,此刻他脑子里嗡鸣乱作,心里想了无数遍,我真的很喜欢这个人呐,可是嘴上却骤然没了自信:“我想留,可我怕留不住。”
这个人处的太高了,高得他就算伸开手、踮起脚,恐怕也不能触及到分毫。
这个问题从来不在季鸿的考量内,他只怕少年害怕、退缩、回避,他两手捧着余锦年的脸,低头看着,用手指碰了碰少年的嘴巴,笑道:“只要你想,没有留不住的东西。天上下来的小妖怪,还会怕留不住一个人?”
余锦年听他这麽说,也翻开对方手掌,画了个东西在里头。
季鸿问:“这是什麽?”
“一个咒。”余锦年乱说一气道,“妖怪不都是会下咒的吗,以后你要是想逃跑,我就念念咒,把你那什麽这个那个的公主小姐都忘掉,只记得我一个。我把你栓起来,关在山洞里,天天听我念咒。”
季鸿顺着他的话笑起来,竟觉得关山洞的想法还不错:“这咒如何念的。”
“你过来我告诉你。”余锦年有气无力地招招手,季鸿就俯下半身,附耳过去,余锦年猛地扑上来,将他推倒了咬耳朵说话。季鸿被莫名其妙咬了一口,但听了后头的秘言细语又精神一振,身体一翻,两人上下颠倒了个儿,道:“再说一次?”
余锦年不愿说了,他正脸凝视着身上的男人,伸手摸了摸他的鼻子眼睛,像是确认这人是个真的,而不是什麽纸皮糊作的假人,摸得两人间暧昧蒸腾,他才小声嘀咕道:“无家可归的是你,病入膏肓的是你,惊才绝艳的也是你,高不可攀的还是你。还有什麽也是你的,一起说出来,省得吓我第二回 。”
季鸿想了想:“眼下倒是没了,日后想起来再补充。”
“只怕你日后又想起个惊天大秘密来,譬如你其实是个仙人,下凡是渡劫来的。”余锦年脖子一缩,从他身下滚了出来,要伸手去套鞋,就被季鸿抓了回去,他躲着叫他别闹,怕这夜还未深,外面还有一堆人,他们俩就要乱起性来。
季鸿却只是阻止他继续穿那湿鞋,而取另双鞋袜来给他套上。
“外面那几个说什麽你都不要听,尤其是闵雪飞,他惯会蛊惑人心。”季鸿托着他的脚,握在手里捏了捏,余锦年脚心酥痒,连带得这条腿都瘫软在季鸿手里,他夺不回,只好认真听季鸿说话,“你信我,听我。”
“知道啦,你不要再捏了。”余锦年羞耻地蜷缩着脚趾。
季鸿一将他放开,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下地来,待要出去,又被季鸿抓回来亲了一口。余锦年倒的确是心大如盆,即便偷听到了一堆了不得的东西,也只是心绪复杂了一小会儿。反而是季鸿像是心态崩了的那个,一遍遍的把他抓回来确认。
余锦年不厌其烦地说着他想听的话,身后的窗缝却不知何时被人掀开了一角,半只眼睛从缝隙里露出来,跃跃欲试地往里看:“季……三……哥?”
哐叽一声,季鸿随手拿起身边一物远远掷去,砸得窗柩一声巨响,外头那人则捂着眼睛鬼吼鬼叫。
余锦年回头去看:“怎麽?”
季鸿温声道:“别管,有病。”
两人磨磨蹭蹭从房间里出来,前堂只坐着青了一只眼睛的闵懋。余锦年想着左右是要做晚饭的,不差添一双两双的筷子了,於是问另一个人去哪了。闵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季鸿,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请他提诗,这会儿听见余锦年问话,心不在焉地指了指外面。
“刚才见二哥急匆匆走出去了,说是去寻个落脚的客栈。”
余锦年道:“这年节,该关的都关了,没关的也都住满了,去哪里去找客栈啊?”
闵懋一心都扑在他季三哥身上了,哪里还管得了自家二哥如何,他随便摆了摆手:“哎呀你不必管他,我二哥神得很,就算全城一间房都没有了,也能叫他那张嘴游说得人家给他让出一间来,比神算子都奇。”
所以季鸿说他擅长蛊惑人心?
余锦年先前见闵雪飞总觉得有哪里不妥,一直没想通,这会儿见店门前雪地里果然有一串脚印,便跑出去看了一眼。
门外冰天雪地,连个行人都没有,也不知闵雪飞去哪里找客栈了,余锦年眯着眼睛看了一圈,忽然见远处地上有一团红影,像是快被人扔在雪地上的红绸,化成了一摊。他仔细地瞧了几眼,登时睁大了眼睛,撒腿边跑边喊:“阿鸿!闵什麽来着,闵……他弟!”他嘴里一通乱喊,“哎呀你哥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