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锦年厚着脸皮灿烂道:“想我小时候真可爱!”
季鸿忍俊不禁,悄声道:“现在也可爱。”
饺子可以慢慢包,年夜饭菜却是得赶快筹备了,不然一些硬菜尤其是各色大荤做不出来,白瞎了准备好的食材。余锦年叮嘱好荤素饺子要分开摆,便起身回到厨房,着手烹制菜肴。因着此时时间还早,他先将耐火候的冬笋火腿煲炖上,便开始做比较费功夫的精细菜。
年节的菜不在乎有多山珍海味,最重要的是要有个好意头,鸡和鱼是必备的,投个大吉大利、年年有余的说法,红烧肉更是意味着红红火火,还有四喜丸子、八宝饭等常备菜色。
鱼是团头鲂,肉滑嫩而少刺,利五脏而助肺气。鱼斩断头尾,又快刀从鱼脊到鱼腹纵截成厚片,脊骨虽断,鱼腹柔软处却还连着一层皮,此时把鱼放在大圆盘上顺方向抹展开来,整条团头鲂就似孔雀开屏一般绽在盘上,然后头与尾前后摆盘。
这菜叫富贵开屏鱼。
之后是抹盐、淋黄酒、少许米醋,片好葱姜铺在鱼腹之下,稍腌制一会儿。鱼好熟,且刚出锅时最是鲜嫩肥软,所以此时也不急着全部做完,毕竟之后只要上锅蒸熟,再用热油熬了豉酱椒辣趁热浇上去即可,用些枸杞、葱末点缀。
余锦年把鱼放在一边,又搬了小杌子蹲坐在厨房里剥虾,河虾瘦小些,且有些扎手,但为了好吃也就不怕麻烦了。剥好的虾碾成泥,与香菇碎末、糖盐、蛋清和生粉搅拌成馅,虾壳却也没扔,准备废物利用炸成酥脆虾壳,撒上椒盐来吃,也是道不错的小零嘴。
拌好馅,他又洗了大白萝卜,切成一节节的大小,刚好握在手里来雕,倒也不至於雕得多精细,至少是要刻成个小杯子,好用来装着虾泥香菇馅,蒸成白玉盅。
他正雕着萝卜,季鸿跟进来了,他将端着的一胚饺子放在灶台空处,便弯腰凑了下来,看他在做什麽。余锦年仰头与他接了一吻,吮含着唇瓣好一会儿才退下来,又旁若无事地低头继续雕萝卜,还哄慰季鸿道:“乖,别扰我干活儿。”
季鸿笑叹一声,倒也不知是哪个先凑上来的,末了反倒怪起了别人来。
四喜丸子八宝饭,富贵开屏白玉盅,五福临门清甜糕,如意吉祥糖酥角。
一道道上了桌,一声声纳了福,从灶台到桌台,走的是寻常路,过的却是吉庆年。原本以为只不过冷冷清清几个人的年,这样三差五错的竟然也凑满了一屋子。余锦年在院中摆了供桌,插上香台,他虽然并不信这些,但面馆里还是有其他人信的,比如闵家那二位,则甚是恭敬,并朝着北方远远行了大礼,意在向远在夏京的闵家二老谢今年不能侍奉膝下的罪。
余锦年小声问季鸿:“你怎麽不去拜一拜?”
季鸿只笑:“我不信神佛。”他说罢,细细观察了一番少年的表情,却发现他吃得开心,分毫芥蒂也无。
不信神佛这话说得简单,这年头,人人皆敬仰鬼神,头上三尺有神明,你说你不信鬼神,就是离经叛道,就是不合礼法。余锦年虽然已经学会入乡随俗,偶尔还会去寺里祈福,其实骨子里装的还是无神论,自然没有什麽别样的感觉,也更不会对季鸿这番说辞有什麽介怀,甚至还隐隐高兴。
这样以后他就不用小心翼翼怕说错什麽话啦!
拜了神佛,该开饭了,余锦年跑去搬出酿好的羊羔酒,封泥敲碎,便有浓烈酒香扑鼻而来,上层清液白如玉脂,香远味甘,盛在酒壶里,斟在杯中,渐渐有浅淡木香味道飘出。余锦年是个小酒鬼,未等开席就先饮了一杯,闵雪飞倒是好品酒,且好品好酒,可今日他有疾在身,看着眼前好酒好菜,自己却只能吃余锦年给他专门准备的病号餐。
照余锦年的意思,叫他来只是不忍看他一个人躺在客栈里孤苦伶仃而已,想大鱼大肉那是不可能的。
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众人吵吵闹闹地开席吃饭,久不出房的二娘也被搀扶出来,凑凑这过年的热闹气。一碗面馆里都是些矮桌矮凳,比不得他们相府国公府里的高门大户,这一群贵公子们都坐得挤挤歪歪的,而且在一碗面馆,余锦年也不在乎什麽身份高低,主子下属都热闹一桌。
闵懋说了句大实话:“比家里好玩多了,府上那麽多规矩,真是烦都要烦死。”
“这几日没规没矩的,我看你倒是欠收拾。”闵雪飞本就哀怨自己的年夜饭太过寒酸,遂毫不留情地打击了闵懋。
这年夜饭吃的也不全是美味佳肴,更是席间的热闹氛围,最后是二娘和季鸿吃到了铜钱饺,来年定是要转运生福的。二杯酒汤下肚,闵懋个话唠更是关不上他那话匣子了,聊天侃地地讲起这些年他四处游览时所见到的奇人异景,他好一番声情并茂,旁的诗情画意又会给他添油加醋,简直比说书唱戏还精彩。
闵雪飞也被他逗得乐起来。
酒过三巡,酒令、掷骰、搏豆子都挨个玩了个遍,余锦年有输有赢,但论起喝酒来,他余锦年没有在怕的,酒盅一字排开,他也能喝得干干净净,闵懋则已喝的晕头转向。阿春和穗穗捧着甜醪糟,也算是沾了个酒意。
时近午夜,街上已能零星听到三两的爆竹声,清欢便领着阿春穗穗出去燃爆竹玩。这爆竹也分优劣贵贱,上等精致的用纸筒麻线裹上硫磺等火药,编成串,外头有糊红纸的,也有不糊的,一点火,顿时劈啪乱响,大概就是后世鞭炮的前身了。而次一些的,用竹筒放进硝石,扔到火里去烧,也能咚一下炸掉。
而穷人儿女却也有穷人的玩法,直接把鲜嫩的小竹节扔到火堆里,烧那麽一时半刻,照样能够炸开来发出响亮的声儿,只不过没有加了硝石的刺激好玩罢了。
但怎麽顽不是顽呢。
余锦年第一次顽这麽古早的小玩意儿,便跟着扔了几个硝石小竹筒,一丢手,就赶紧跑走,唯恐那竹节爆开打在自己脸上。阿春则像是个老手了,大概是年年都有荆忠陪着他玩的缘故,不仅会玩,还玩得花样百出,街邻其他出来放爆竹的小孩子都跑过来看,他带着一长串手短脚短的小尾巴从东跑到西,俨然成了长街上的孩子王。
余锦年伺候困倦了的二娘回去歇着,又把自己的珍珠金豆贡献出来,画了棋格,给季鸿和闵雪飞两个作棋盘用,虽说简陋了一些,却也别有风趣。众人吃得酣饱,正要收摊,一碗面馆又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姜秉仁和石星竟也偷偷溜了过来,见面馆里如此多的人,还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从素不相识到相谈甚欢,只不过一盏酒的功夫,更何况在场除了姜秉仁,其他人都算是老相识了,今次相见,更像是远隔十年的再度聚首,颇是令人感怀。毕竟十年前,主仆有别,就连石星、段明他们都还是朝气蓬勃的少年郎,而这一转眼间,季鸿、闵霁都已及冠,就连奶娃娃闵懋,都成了一棵话唠小青葱。
由於守岁队伍的壮大,余锦年又转回厨房,添了两个新菜,又将吃剩的菜盘折一折,重新下锅一炒,虽说卖相差了点,但吃起来也没什麽区别,就是有些对不住外面那群穿金戴银、从没吃过剩菜剩饭的贵公子们了。
又一阵持酒夜谈,闵懋倒和姜秉仁投了性子,大概两人都是不问世事的小少爷,就如何花天酒地、挥霍败家,都别有一番心得,气得闵雪飞险些腹痛再作,而石星则是一脸无奈。
喝到最后,天还未亮,在外头疯玩了一晚上的穗穗和阿春都熬不住了,两人又玩了会儿小沙包就睡了过去,清欢前前后后照顾他俩,给一大一小都披上一层小毯子,自己也靠在桌上闭了眼。於是前堂只剩下一群大老爷们儿喝酒划拳。
感情再深,闷着闷着也都醉了,石星手忙脚乱地应付姜秉仁,闵懋则端了酒杯过来,把他哥挤到一边,和余锦年挨着坐了,趴在桌上凑着头说话,两人都以为自己将嗓音压得很小了,其实不然,是一个赛一个地嗓门大,恨不能将偷偷说的那些小秘密都吼到天上去。
闵懋把前年打破了他二哥一只琉璃冰瓷盏,却把事情推到了他大哥头上的事儿都倒了出来,闵雪飞这一晚上可是被他好一顿气,此刻听了这番招供,那可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闵懋却并未体会到来自背后的威胁,犹自傻笑着问余锦年:“我说完啦,该你说了。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
余锦年歪着脑袋想了会,实在没想到自己有什麽称得上是秘密的东西,如果真的有的话,那就是:“我啊……我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闵懋皮笑肉不笑:“骗子。快点儿的,我都说完了,你还要反悔怎麽的?”
余锦年心想,我说的是实话啊,可是你不信怎麽办。他只好重新想一个,想来想去突然灵机一现,满口酒气地凑过去小小声道:“我、我有……想娶的人啦!”说着还哈哈笑起来。
闵懋一下来了精神,极其八卦地问他:“是谁,哪家的女娘,好不好看?”
正手谈一局的季鸿和闵雪飞也闻声看过来。
“好看,可好看了,比你好看多了。”余锦年借着这话将闵懋好一阵褒贬,闵懋自然不服气,非要他说说看是哪家的女娘,他要去看看究竟有多美。醉酒的人是没有分毫理智可言的,余锦年哼了一声,慢吞吞、晃悠悠从凳子上爬了起来,大着舌头道:“等着,这、这就……给你看看!”
他踉跄两步,呼啦一声扑倒在季鸿身上,没等季鸿反应过来他要做什麽,余锦年就已经掰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仅是贴上还不够,因他感觉到季鸿没有回应,他又更深一步,撬开人的唇缝,把舌尖伸了进去。
瞬间堂中鸦雀无声——闵雪飞手中的金珠吧嗒一声滚到桌上,闵懋顷刻吓醒了酒。整个屋里只有姜秉仁还闹腾着,他听后面突然没了动静,还转头看了一眼,指着余锦年张嘴笑道:“哈,哈哈!”又回头去捧石星的脸,“我们也行。”
“不行。”石星恨不得捂上脸。
姜秉仁不乐意了:“怎麽不行?!”
石星只好退一步:“行,回家再行,好不好?”
姜小少爷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吧,回家行……”
好在闵雪飞早就看出他们的这一层关系,只是吃惊于这名少年的胆大妄为,很快就收拾了情绪稳定下来。闵懋则是完完全全地被震惊到了,手里的酒盅也咣当一声砸在脚背上,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余锦年口中那个“想娶的”、“比他美多了”的那个人,竟然是郦国公世子,而且京城内外那麽多名门淑媛想要嫁入郦国公府,却还没有哪个敢直接上嘴的!
“完了完了完了,你完了。”闵懋过去扒拉余锦年,像从一株珊瑚上往下扒拉一只八爪鱼,“你这个不行,快快快松嘴,非礼皇亲国戚是要砍头的!”
之前闵雪飞还以为他这个三弟只是脾性好玩,今日一瞧……分明就是个傻子。
余锦年张嘴换气,靠在季鸿身上抱怨道:“他好烦。”
季鸿道:“不理他。”
余锦年缠在他身上不愿意下来,季鸿只好又搬了张凳子摆在身边,这回他下是下来了,却抱着季鸿一只左臂做抱枕,时不时拿额头蹭一蹭他的肩膀,一会儿要抱,一会儿要喝水,也亏得闵雪飞足够镇定,才能在这二人面前淡定下棋。
倒是闵懋一脸恐慌:“这,什麽意思?”
姜秉仁嘻嘻笑着踹了他一下:“意思是,就你是个傻子……哈哈哈!”
闹腾一宿,夜尽天明,长街上燃爆竹的小火堆已烧成了一簇一簇的灰烬,裹着炸碎的红纸片和碎竹筒,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烟硝味,各家门前的红灯笼摇摇曳曳,燃尽了最后一滴蜡。一碗面馆前堂中一片狼借,东倒西歪。
宽大的朱红斗篷下头突然鼓起一个小包,里头蠕动了一番,一只手伸出来,拨开毛茸茸的兔毛斗篷,从底下探出一个睡眼惺忪的脑袋来,他揉了揉眼睛,欲睁不睁地四处看了看。
见季鸿在自己身旁,即便是趴在桌子上睡,也睡得风姿优雅。
再往后一看,真是“横屍遍野”。
余锦年晃了晃彷佛被人敲了一榔头的脑袋,零散记忆涌上来,他揉着脑袋闷哼两声,却冷不丁想到了什麽,霍然惊醒:我昨天晚上都干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