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2 / 2)

余锦年觉得她简直像一只易惊易惹的小动物,像怕生的鸟儿,稍闻点儿风吹草动就要逃跑躲避,总之不像个曾经红极一时的画舫琴女——没有琴女是这般怯懦的,否则她该如何在那吃人的花门柳户里活下来?

余锦年有些好奇,到更多的是纳闷。

她说罢道谢的话,又闭口不言,自顾自地从米袋里舀出一瓢米粒,淘也不淘就往锅里倒。

余锦年下意识叫了一声:“哎,米……”眼见含笑又一个颤栗,余锦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自己成了惊弓之鸟的故事里,那张格外烦人的弓,他往门边走了几步,权当接下来的话是个善意的提醒,“米要淘一下,不然吃到嘴里会有砂砾。”

含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终於在余锦年二人要离开厨房时出声将他叫住,只是说话声也跟女鬼似的,嗡得似蚊子:“哎,怎麽……怎麽淘?”

怎麽淘?

可不就那样淘。

余锦年比划了一下,含笑只睁着双眼睛乱眨动,人家画葫芦还似个瓢,她倒是大有淘米留砂之势,可见平日在家也不是个操持俗物的人。

“我来吧。”余锦年叹气。

含笑远远躲在一边,默默看着余锦年熟练淘米的背影,脸上自惭之情难以掩饰,直到他将米下了锅,含笑突然没头没尾的说道:“这个是不教的。”

花门里,只教琴棋书画,教诗词歌赋,教如何曲意承欢。她不是哪家的小姐,却同样被养出了一双娇贵的手。

余锦年“嗯”地一疑,却也没放在心上,只是等他回过头来一瞧,这位小夫人竟莫名其妙的红了眼眶,他吓了一跳,忙道:“这算是粗活,小夫人矜贵,这些不会也没什麽……”

也不知这句话怎麽就触动对方伤心欲绝的那根弦了,含笑咬了咬嘴唇,直接落起泪来。

余锦年求助似的看向季鸿,又转念一想,这种安慰人的活儿,更加指望季鸿不得,他愁了愁,只好说些别的话转移她的注意力:“那个…小夫人。这米下了锅,半个时辰时最是软糯黏烂,若是加些枣子干,则更加香甜。”

提到“枣”,她更是凄凄楚楚,呜呜咽咽,彷佛是把一直压抑着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若早知今日,我还不如在岑妈妈那儿做个下等厨娘……人家只道我是跳脱了那火坑,可谁知我是转眼就进了虎口……这世上哪里有得懊悔药来卖,我倒是恨不得吃上二斤!”

“……”余锦年单看着她抹泪,却插不上话。

不过含笑也并没有让余锦年接话的意思,她只是实在憋不住了,在吕言嘉面前不敢哭,此时又没有齐文君安抚开解,这才哭上这麽一哭,哭完了就完了,她难道还能指望素不相识的厨哥儿为他做什麽不成?

莫说是个不起眼的善心厨哥儿,便是齐文君这般的大户小姐,齐家的亲娘兄弟不也是奈何那人不得,更遑论她只是个被吕言嘉买回来的小妾,说白了,还不如摆在多宝阁上的一尊红珊瑚。

哪怕是吕言嘉对她要杀要剐,还不是只能随了他的性子。

越想越是心酸不止,含笑一时想出了神,心绪径直往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胡同里拐去,直到视线落在那锅还未煮开花的白米上,她才似突然转过了神来,呢喃道:“文君姐姐……”

想起齐文君,她定住了心,抬起袖子抆了抆哭肿的眼睛。

余锦年注意她腕上伤痕很久了,时隔两日,那伤不仅没有消瘀的迹象,反而又新添了几条,眼下没有那性情阴诡的吕公子搅扰,他也终於能旁敲侧击的问一句:“小夫人可是遇上了什麽难关?”

含笑闷不作声。

余锦年笑了笑道:“不知小夫人可认得清欢,便是一直与我们在一块儿的那丫头。先前她说与小夫人是旧相识,我还直道她是痴人说梦。不过我听夫人口音,倒颇有几分信安县的味道,想来离的也不算远。”

“既出门在外,能遇上一两个同乡已属不易,若是我那小丫头思乡心切,胆大包天的来叨扰小夫人,还万望夫人手下留情,可莫要将她打出来。”余锦年重新端起食盘,“那我们就告辞了。”

出了门,季鸿微微偏首,盯着他看。

余锦年问:“我脸上有花儿怎的?”

季鸿捏了捏他的耳朵,打笑他道:“看看菩萨长什麽样子,可也是这般青葱可爱。”

余锦年摇摇头:“你看她哭成那个样子,还怎麽忍心说重话。她那伤,瞧着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积下来的……”他说着皱起眉,忽的顿住了,随即也没有再说,只轻轻的叹了声气。

“过会儿叫清欢悄悄过去,送点化瘀的药膏。”他也不是消愁解难的在世贤圣,除此举手之劳之外,真的做不了什麽。

人家的家事,说破了天去,也轮不上他置喙。

……

筑花阁内春虫惊鸣,夜雨声轻,廊下一片青藤盘缚,他们二人转过木梯回到房间。临着窗,夜色深沉,案上杯盏倒覆。二人身影交错,余锦年口中含着季鸿渡过来的一口药茶,滋味半辛半辣,直燃得人心慌意乱,脑子一片空白。

他迷迷瞪瞪的伸手出去,指头蓦然一紧,又疏忽松弛,垮垮地悬在窗沿,指尖泛着湿漉漉的红。

一滴无根水从天而降,落在窗前少年跳动的脉搏上,又瞬间滑去。

人说女有三从四德之礼教,言其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穷其一生,与这无根的雨滴又有何异。

而他自己这滴无根的雨,又究竟要经受多大的天恩浩荡,才能不必经风吹日晒,无需受千难万苦,还被人这般如视珍宝地安放在心尖上,品尝那独一味的甜甘。

季鸿将自己五指牢牢地钻进少年的指缝里,拦着一握细软无力的腰将他抱起,摸了摸他放空的眼睛,轻声问道:“想什麽?”

余锦年眨了眨眼,翻起身吻住男人,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想我可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季鸿眼神柔和下来,在眼尾褶出一个浅浅的痕迹:“是吗?”他话音一顿,见余锦年温吞吞要翻下靠塌,猛地将他揪着后领拽了回来,咬住少年下唇轻轻吮着,不客气道,“确实是叫你占了便宜。怎的,占了便宜便想跑?”

余锦年涨红了脸,狡辩道:“没有的事。”

季鸿不言语,直白地盯着他。

余锦年抓着他襟前的衣片,紧紧地攥了下。

窗忽地一关。

烛火燃尽,雨连绵半宿,终於渐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