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2 / 2)

“你……”吕言嘉念在她孕有吕家血脉,好容易忍了下来,松松紧紧几口气,终是抿出一个笑容,信誓旦旦地指天道,“文君你放心,这一个,一定能好好地生下来。”

齐文君冷“呵”一声,并不理睬。

吕言嘉起身,立刻吩咐手底下的小厮去做些可口的饭菜来,直道“夫人爱吃什麽就做什麽”,与先前对齐文君不冷不热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是一个连手脚都还没长全的肉胎罢了,竟能让一个男人这般变化。

余锦年心里发笑,插话道:“此时无论是医药还是饮食,皆不可大意。尤其腹痛,乃是初孕的大忌。夫人本就是气血两虚的底子,如今腹中胎儿正是摄取母体气血而生长的时候,否则夫人也不会如此羸弱。眼下胎儿尚小,若是无法供其足够气血,还有滑失的可能,须得着人仔细照看,万不可再出差错。”

齐文君侧躺在床褥里,背对着众人,小声道:“不过又是个白来一遭的孽障罢了。”

吕言嘉:“齐文君!”

含笑见状不好,忙闻言软语地将两人哄开,这个给盖上薄被嘱咐好好休息,那个则废了好大一番口舌才肯离开房间,又甩下恶狠狠一句“你就好好养胎罢”才走。待两个都消停了,含笑才满怀歉意地将余锦年二人引到外间,替他斟上茶水,道:“小先生莫要见怪,姐姐这般嘴硬,原是有苦衷的。”

“哦?”余锦年应和两声,同时吩咐侍女取来纸笔。

含笑正要替他磨墨,却不料还没碰到砚台,就有另一只白玉似的手伸了上去,拿起那墨块沾了水,细致地砚开,还替那少年大夫将笔锋运好才递给他。

“小心袖子。”那人声音似浓墨一般,渐渐晕开。

她恍惚回过神,道:“并不是文君姐姐不喜这孩子,只是……这其实不是文君姐姐的第一胎了,头两年也怀过两次,可都……”她叹了口气,难过地摇摇头,“都留不住。有一次那孩子都已经足月大,眼看着要活蹦乱跳地诞下,竟、竟被他没来由的一脚,给活生生踹下来了。”

此处的“他”是谁,不言而喻。

含笑气愤处指甲深深地挠进了桌沿,在那老木头的桌子上抓出几个白色的月牙印儿:“那可怜的孩子,尚未出娘胎就被他爹踢断了一条腿,刚落地才一个时辰,连眼都没睁开,就那样死了。”

本来想听故事,却没想到这故事竟如此惊悚荒谬,余锦年一时听呆了,笔尖的墨滴下来染了满手也没注意,恍尔低头时发现,赶忙拽纸过来胡乱抆拭,反而越抆越黑。季鸿将他手拽过来,用一张生纸将手心的墨吸干了,才抽出随身的素帕,沾了点茶水,一点点地帮他抹干净。

余锦年忍不住想要骂人,就听门外一只八哥一叠声地叫唤道:“混账!混账!不是玩意儿!不是玩意儿!”

真是应景。

含笑也难看地笑了笑:“小公子,吓着您了吧?您就当是含笑在胡言乱语,莫要放在心上。”

余锦年不知该说些什麽,只好干巴巴感慨:“真没想到啊……”

含笑自言自语道:“说的也是,谁又能想到呢?”

季鸿将他手心抆干净,重新在桌上铺了纸,余锦年闷着头,打头在纸上落了个“人参”,同时心里嘀咕道:听了这般骇人惊闻的事,叫他如何能不放在心上?

衣冠禽兽、斯文败类,无论走到哪儿,都难免要碰上那麽一两个,且一个比一个令人目瞪口呆。可真能败类到这种地步的,他也确实是头一回瞧见,这位人前衣冠楚楚、满口仁义的吕大官人,对自己的妻儿竟这般狠辣无情,哪里还有人样子,俨然是只披着人皮的恶鬼了。

可悲哀的是,这人世间,又多得是这样的人皮恶鬼,他们肆无忌惮行走在人间,其他人却只能期盼倒楣的那个不要是自己。显然,含笑和齐文君并没有这样好的运气,她们为人妻、为人妾,既无法逃离,更无处声张,日子过得如日渐腥臭的死水一般。

可即便如此,余锦年也无力改变什麽,他只得唏嘘一阵,陆续挥笔写下熟地、杜仲等药,为齐文君开一张守胎护元的方子。因为想到含笑说,之前齐文君也因为各种原因流掉了几个胎儿,便又在安胎的基础上,令作了一张寿胎丸的方子,以作固摄之效,亦能防止再次流产。

“这张是胎元饮,能够补气养血。每日按照方子抓了来煎,早晚各一次。”余锦年道,“这一张则是为了加强固胎补肾的功用,抓药时托他们给做成药丸。想来过不了几日,你们也该返程,到时路途劳顿,煎煮之事多有不便,就先用此药丸。”

含笑一一接过,施礼道:“多谢。”

余锦年还有些话想说,可看了含笑疲累无神、小心翼翼的眼睛,又觉得说不说都是没什麽区别的,对於大夏朝来说,她们只是两个可怜人,而对於她们自己来说,离开吕府之外,也未必就能天真烂漫,得偿所愿。

有些人天生活在蜜罐子里,而有些注定没有做梦的权利,很不幸的,齐文君姐妹就属於后者。

他将笔放下,低声道:“我虽只是个看病的匠人,能做的不多,但若是你们需要,我也会尽我所能帮你们一帮。只是以后还需得你们自己仔细想想,这日子究竟要怎麽过。”

含笑将方子收进袖袋,苦笑一番:“还能怎麽过。世人皆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

她忽地一顿,神游天外了似的念道:“夫死从子。”

余锦年皱眉,还未张口,就见含笑豁然开朗一般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一闪即逝,好像只是一抹朦胧难捉的虹光,刹那的绽放后,瞬间就压抑在对齐文君的担忧里。

没个片刻,几名小厮蜂拥而至,打断了他们之间的气氛——原是按照吕言嘉的吩咐来呈饭菜的。余锦年秉着负责到底的态度,将各色菜肴都过了目,确见并没有什麽对孕妇有害的东西,这才叫他们送进去。

那常年跟在吕言嘉身边的贴身小厮忽地停下脚步,将他们打量一遍,背着手老气横秋地说:“二位,这是我们夫人的卧房,二位久留於此……不太合规矩罢?我们两位夫人虽已出嫁,却也是有名节的。”

余锦年甩他一个“放屁”的眼神,心道刚才火急火燎叫他来看病的时候,怎麽不提合不合规矩?这会儿病看完了,就开始掰扯那俗文冗节,岂不是纯心来膈应他的?

只不过他最不爱与人争这口舌之利,只伸出一只手,在那侍者面前晃了晃。

对方困惑:“这是何意?”

余锦年切齿笑道:“怎的,瞧完病却不付钱?”

小厮愣了下,似乎才想起这事来,只是面上依旧笑得似个礼数周到的假人,让余锦年禁不住想起他那同样人面兽心的主人,真真是令人作呕。小厮极不厌烦地从腰间摸出粒银珠子,往余锦年手里一抛,罢了竟低声还讥讽他道:“也不过是个九流郎中,见钱眼开的玩意儿”。

可谁叫余锦年耳朵好使,当即叫道:“站住。”

段明凶神恶煞地堵住他的去路,抬起一只手臂,把那拔腿要走的小侍者给拦在了门下——只是姿势不太有脸面。

那小厮被段明揪着后领,几乎是半悬在空中,全靠几根脚趾头撑着地面,他跟随吕言嘉这麽多年,就连吕言嘉新娶美妾的耳光都打过,何时受过这种屈辱,顿时恼羞道:“……还做什麽!”

余锦年抛玩着手里的银粒,笑眯眯道:“这麽点儿哪够?打发叫花子呐?”

别看段明平时笑得憨厚,凶起来简直似个活煞神,吹胡瞪眼地抱着柄刀往那儿一杵,很是像模像样,头都给那小厮吓掉。那人走也走不脱,双颊憋得通红,只得愤懑地回头去瞧余锦年,那张脸上是怂里透着点气,气里透着点笑,整个儿就像一咧着嘴不知道往哪儿歪的中风患者。

半晌,他竟然还不服输,憋出句:“你这个谋财害……”

余锦年歪了歪头:“嗯?害什麽?”

段明将嗓音一沉,筛糠似的抖了抖手里的东西:“与他废甚麽话,不高兴宰了便是!”

“啊!”小侍者大叫一声,感觉后脖颈忽地一凉,甚至都瞧见眼角闪过了一丝寒芒,这下再不敢逞强了,更不敢借着吕言嘉的名儿作威作福,於是三下五除二地装银珠子的小兜掏了出来,远远地扔到余锦年脚下,缩着脖子喊,“就这些了,没了!”

段明一松手,他像块落地就化的泥,撒腿就跑没了影。

余锦年捡起那花色俗气无比的钱袋,掂了掂,还挺沉,放在袖子里肯定硌得慌。他左右比量了一下,一转身,连钱袋带手掌,趁某人不留神,一股脑地窜进了对方的衣襟,在里面胡乱揉了一把。

季鸿屏住一息,默默将少年的手腕按住:“又作什麽乱?”

“太丑了,放在你这儿……”锦年撇了撇嘴,转瞬又笑嘻嘻地看着他,“哎,别动,过会儿出去买糖吃,省得丢了。”

那银兜塞在季大世子前襟里,鼓鼓囊囊一大坨,很是不美观。季鸿这人也是颇为看重仪表的,更不说今日佩金衣玄,姿容端方,似墨里泼出来的画仙儿。段明偷偷瞧了眼自家主子,已做好了替主子代劳管钱的活儿。

季鸿却只是张了张嘴,什麽也没说,竟然胸前顶着那一坨光明正大地走出去了。

段明只觉没眼看。

迈出门槛时,余锦年听到细细的研磨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侧影似乎是含笑,她左右看了看,便悄悄从袖中摸出张纸,一脸凝肃地铺展开来。明明隔得挺远,其实看不清什麽,余锦年却莫名觉得她握笔的手似乎有些轻微的颤抖。

但也不过片刻,她深吸一口气,提起笔来,写下了什麽。

书罢,跟被烫了手似的将笔杆子丢开,把那纸张飞快地掖回袖口。

而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