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季鸿迈进去,好如一脚踩进了鸡窝,惹得一片叽叽喳喳的笑语声。
这个拉他去瞧瞧新做的菜品,那个要拽他去看看新进的油点心,余锦年被人从左拽到右,到底还是季鸿大发善心,仗着身高优势,将他从一群女娘里拯救了出来——两人是怎麽进的厨房,又怎麽逃出来。
站在墙角正叹了口气,就见他们要寻的那个人从后厨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个食盘。
余锦年气儿还没喘匀,就跑上去叫道:“等会!”
含笑肩头一滞,怔在原地,片刻才将视线向旁边一挪,柔柔问道:“小先生有事?”
余锦年转到她面前,盯着食盘上一碗河鲜豆腐羹,眼神利得似要将那碗底给钻出个洞来,他用力抿住了嘴唇,片刻又松开,神态也温和下来,道:“昨夜我回去想了想,深觉方上有一味药开得不妥。小夫人应当还未煎药罢?如此正好,可否让我再看一眼那药方?”
“药、药方……”含笑支支吾吾道,“我刚抓完药,就不小心在路上弄丢了。”
“是吗?”余锦年压着声音,笑了笑,他抬头看向含笑的发髻,忽地又说,“我瞧小夫人头上这银钗不错,可否请夫人拿与我仔细一看,我也想给我所爱之人买上一支。”
含笑退了半步,愈加紧张:“这钗不过是银铺里的次等货,不值钱。”
余锦年眼角余光一闪,含笑便猛觉头上一松,随即那钗便从季鸿的手里转到了余锦年手上,她端着食盘要走,却又被余锦年半真半假地迎头一撞,一支银钗叮当一声,正正中中地砸进了那瓷羹碗里。
含笑大惊失色,双手一抖,险些将那碗打翻。
只见银钗在汤羹里,渐渐地在表面生出一层黑絮。
余锦年眼神黯下来,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巾,往碗口上一蒙,低声道:“这汤怕是染了脏物,不干净,进不得人腹,小夫人还是另换一碗罢。”
既到此地步,再往下也没有说穿的必要了,余锦年扭头要走。
“为什麽。”含笑突然出声,却并非是被揭穿的恐惧,反而带着一股愤懑,彷佛那蒙在碗口的白绢是对她的羞辱,“你明知道,为什麽还要故意拆穿?!”
余锦年转身向她看去,却并没有看到意料中恼羞成怒的表情。
含笑半低着头,咬了咬下唇,对着那一块白绢控诉道:“你明知道,他那样对我们。文君姐姐有多想要个孩子,只有我知道!那个畜生、那个畜生,他根本就不是人!他现在是一时兴起才对姐姐呵护备至,等过了几月,姐姐肚子大了,行动不便,就都成了惹他烦、碍他眼的东西,他说打便要打,谁能拦得住……”
余锦年:“但是你不能——”
含笑瞪起眼来:“我为什麽不能?这是他的报应!明日我们就要启程回去,此时再不下定决心,还要等何时?”
“那好,我且问你。”余锦年道,“这之后呢?他得了报应不假,你也要为此丧命,剩下一个刚怀上孩子,连胎儿能不能保得住都不好说的吕夫人,她该怎麽办?”
含笑咽下一声唾液,小声道:“我们姐妹情深,她能够懂我是为她好。”
余锦年笑了下:“你们姐妹情深,那你猜她是会忍气吞声看你被斩首示众,还是会在对簿公堂的时候替你顶罪?又或者你狠狠心,和那畜生一块去了,你猜她又会怎样。”
“你若是觉得这些都无所谓,你们可以生死都在一起,那就当是我多嘴。到时候断头台上添我一个,我这锅背得也就不算亏,至少成全了你们姐妹俩的情深义重。”
季鸿骤然缩紧瞳孔,盯着余锦年。
“……”含笑睁大了眼睛,显然是并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眼下当即考虑了片刻,犹自负隅抵抗想辩驳说“她不会”,可是这三个字到了嘴边,到底是没能吐出来。
——齐文君会,会抢罪说一切都是她干的,会带着那个刚成形的孩子一起下去找她。
这位齐家小姐生性文静,可每次吕言嘉要打含笑,她都会站出来替她挨住,对刚入府满心惶恐的含笑来说,她远比那个所谓的“夫君”更值得依靠。那时候的齐文君,就好像不怕疼一样,事后还会反过来安慰哭吓成一团的含笑,道“你来我们府上是来享福的,可不好一直哭”。
齐文君道,这罪原本只我一个人受,不该扯你进来,是我有错。
含笑蹲在地上,药方从她袖口掉出来,她哪里还去理睬,只管捂住脸无声哭泣。
余锦年弯腰去捡那方子,被季鸿一个箭步拾了去,当即打开来看。余锦年只觉的头好大一阵疼,眼前这个凄凄惨惨还没能解决,结果又冒出来一个发威发怒的。
他顶着来自背后的巨大压力,对含笑道:“我并非是劝你们继续忍受这苦日子,只是有些事须得从长计议。畜生自然是畜生,你们若是为了头畜生赔上性命,岂不是太傻?小夫人,我言尽於此。明日你们同我们一起上路,想必他总不至於当着众人的面再欺负你们……剩下的事,路上再想。”
临走,余锦年又看了眼地上的汤羹:“这汤,你看着办罢。至於那味药,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药了老鼠。”
“抱歉……”
这句抱歉,想来是对余锦年说的。
——
回到房间,季鸿阴沉着脸,将房门反手一带。余锦年刚坐到床边,果不其然,下一刻就被人欺在胸膛与床柱之间,听到低声一句质问:“药了老鼠?”
“唉……”余锦年叹气,从他手里拿过药方,展开来看了两眼,方纸上药味间的空白处,赫然多了味砒霜,他讪讪笑道,“可不是吗,药了老鼠。你说这年头,怎麽还有人用这麽傻白甜的东西去药老鼠?”
季鸿忍住恼意,将他转回来看着自己,沉下声音:“就该药了你这只老鼠。”
余锦年背靠着床柱,在某人的逼视下松了松肩膀,无奈道:“你今日格外暴躁,方才还叫我给驴叼走,现在又叫我被药药倒。”
季鸿不管他这插科打诨,只教训他道:“你知不知当朝律法。那方子上多一味砒霜,买者何人,医者何人,药铺卖出来皆要登记在册,到时死了人,你也脱不了干系!你有一百张嘴,如何说得清?纵然我保着你,你背上这种名声,日后又该如何行医?”
余锦年虚摸了摸鼻子:“这不是没出事……”
“莫要跟我顽笑。”他声色俱厉,情不自禁攥紧了余锦年的衣领,“余锦年,我且先与你下好通牒,若日后再出这样的事,没人管你。我会把你关在府里,锁在金幽汀,让你守着一池子的荷花作伴,省得你出去被人算计!”
看着专断蛮横,实际上色厉内荏。
余锦年被逼得无处可躲,却胆大包天地拿眼神去描他,沿着那张因生气而泛红的嘴唇画了一遍又一遍,画到再多一笔对方就要发威,他又率先伏低做小,放低姿态乖巧服软:“好了,知道了。我保证!”
季鸿追问:“保证什麽。”
余锦年看进他的眼睛,学他的话道:“关在府里,锁在金幽汀,守一池子的荷花作伴……行吗,阿鸿?”
季鸿原本有天大的气,要叫他吃一堑长一智,在人面前万事都留个心眼,谁知这软绵绵一句“行吗”就又将他喊软,他这气没等发出来,就被揉软揉烂了。
他简直要气笑,气得将这“无辜”少年往床上狠狠一丢。才要起身走,听见他低声叫痛,冲疑片刻,到底还是没忍住,回过头去重重地坐在榻边,把他手臂拽过来,查看伤口:“以后听不听话了?”
屁大点的伤口,再冲一步就要癒合的那种,哪里值得处理。余锦年却专注地看着他给自己清理伤口,点点头:“听话。”
季鸿:“还做不做乱了?”
余锦年微微弯着眼睛:“不做乱。”
处理好伤口,季鸿抬眼一看,这小东西竟然还一脸的甜蜜蜜,哪里像是知错就改的模样。可他又能怎麽办呢,哪里舍得真对他横眉冷目,少不得要把人看紧一点,再给他泡个更大的蜜罐子,让他浸在里头乐不思蜀才好。
——
翌日上路,经由余锦年对保胎、安胎之事重要性的一通忽悠,那初为人父的吕公子也正是喜上眉梢的时候,竟也没怎麽废余锦年口舌就点了头,同意与他们同路而行。
两队人马合二为一,季鸿的人在前头开道,吕言嘉的人在后头守尾,在山路上浩浩荡荡,宛如大官出行一般。
而最会享受的一个此时正歪在马车里,枕着郦国公世子的腿,吃着青鸾公子的茶,俨然是要登天了。
躺得骨头酥软,他虚情假意地深觉享受太过,便坐起来,扒着窗户向外看,只见道旁偶尔能见着个挑着山味出来卖的村夫村妇,这个卖个野菜,那个卖个野兔,没什麽值钱有趣的好玩意儿,倒是有人的担儿里装的是一根根白胖胖的东西。
余锦年也没看清,出声问道:“咦,那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