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锦年趿拉上鞋,不睬他,笑眯眯地去挽厨娘的胳膊:“魏娘,不是说好去厨间给我做吃的麽,走呀,饿死啦!”
魏娘才张张嘴想应下,转瞬又意识到周凤在场,支支吾吾地又不敢应答了,被余锦年拽着往外头走。
周凤警惕道:“小先生,您眼睛还花着,想吃什麽叫厨下做了送上来就是,那烟薰火燎的地方,您就不便去了。”
余锦年哪里理他,只把他当空气一般,直到被周凤拦住,才面色不悦地说:“我又没瞎,有手有脚,自己会做。怎麽……还怕我跳船跑了不成?”他抬头看了眼周凤,又朝外头努努嘴,“八丈,我又不傻。”
周凤不敢自作主张,又拗不过余锦年,只好安排两个侍卫一路跟着,见他确实有说有笑地和魏娘进了厨房,却也不敢松懈——季家三公子把他当做心尖宝,这麽个白白嫩嫩小大夫,怎麽能舍得叫他受厨火熏燎?想来这小子要下厨是假,打鬼算盘才是真。
余锦年进了厨房,还真没什麽鬼点子,是真的饿了,来觅食的。
昨日吃了那醉罗刹的亏,今日那夏家主仆无论给他什麽,他都再不敢进嘴了,千提万防的倒还不如自己亲自来做些可口的饭菜,总好过受人掣肘。至於那几个监视的,他也不客气,干脆当成了劳力来用。
等周凤报了燕昶回来,就见他手底下那几个愣头侍卫,被余锦年使唤得没了脾气,一个个正蹲在墙角任劳任怨削土豆。
余锦年:“芽儿,芽儿削掉!”
周凤:“……”
——
这会儿强迫自己走来走去,又灌了好些水下肚,余锦年的眼睛才渐渐恢复了清明,但仍觉得疲累,实在不宜拿刀,遂教了厨娘如何做,自己则懒洋洋靠在一旁监工。
他向来不喜坐船,全因自己有那麽一点晕船的前科,后来莫名其妙好了些,不至於吐得昏天黑地,但却再也忘不了那种呕酸水的滋味,是故还是有些别扭,不过托这船笨重至极的洪福,人在其中只感觉到轻微摇晃。
尽管如此,他脸色也不佳,腹中更是又饿又恶,便是一动不动地靠着,也感觉得到胃袋里稀里哗啦的水声,很不舒服,只想吃点素淡的东西,於是打算做个小吃来打打牙祭。
土豆抆丝,过清水冲洗,葱蒜切末,笼屉预先在灶上热着。
余锦年提了一兜子面粉出来,把厨娘抆好冲过的土豆丝倒进去,两手抓动着均匀裹上粉,之后把裹面土豆丝筛出来,用一块薄棉纱铺在笼屉里,就把土豆丝倾进去蒸熟。
这小吃叫不烂子,古名是何他未曾考究过,只因学生时代在朋友家里吃过一次,记住了这个味道,便请教了做法回来自己做着吃。这道既是菜也是饭,而且花样繁多,不仅土豆可以做,白菜、豆角、茄子俱都可以,而且根据食客的口味,又能变化出百十种滋味。
土豆上笼蒸的时候,余锦年请厨娘另又切了一兜土豆条,这个便不是做什麽洋气菜色了,而是为了打发时间,想炸些薯条来吃,左右夏老板家大业大,想必也不在乎多费他几勺油。
新切的土豆条嘱咐厨娘用盐水浸泡起来,再入锅煮至半熟,之后捞出来沥干水分。若是吃法细致的,当先用清牛乳浸泡两个时辰,这样薯条的口感则会更加软糯香甜。余锦年没这闲工夫,眼下也没有想要为了他而费功夫的人,干脆省了这步骤,直接炸了省事。
油锅七成温,余锦年就用漏勺装着切好的土豆条放了下去,顷刻间油花翻滚,一根根土豆条在其中起起伏伏,很快就炸得颜色发白。然后捞起,油温晾凉,再复炸,最后沸油上出金黄色。
薯条炸好,那边笼屉里的土豆丝也蒸熟了,余锦年一边拈着薯条往嘴里嚼,一边垫着脚去看那屉子里的土豆。他吃了几根,伸手去取盐罐和五香粉。
余锦年用手指捏出一小撮盐,顿觉不对,便又拿起盐罐来迎着光仔细查看。
无论何时,盐铁都是官家手里头的硬货,而最精细的盐和最钢韧的铁,永远是那个最高在位者才有权享受的东西,除非是无法无天的巨贪,否则一般的权门勳贵也未必敢越矩。他们一晚面馆后来挣了不少钱,买的虽然市坊里较细的一种盐粒,但到底与余锦年所知的精细盐有很大差别,还是免不了有些杂质。
而手里这罐,却是实实在在的如白雪一般的盐,在指间一揉,细腻如沙,此中所要费的功夫可不比余锦年前世,这是真真正正的好东西。
周凤正四处查看,回头瞧见余锦年盯着盐罐,心下想到什麽,立刻过去夺走了小瓷罐,替他剜了一匙盐来撒在碟子上,迅速扯开这个话题:“刚吩咐下人烧了热水,小先生一会儿可要沐浴?有东海来的澡花球可用,泡在浴桶当中,使人肌骨生香。”
余锦年将他偷偷打量,也不追究细盐的事情,弯弯眼睛道:“好啊。”
厨娘那儿已重新起了一点热油,姜蒜炝锅,炒了两个鸡蛋,又切一把瓜丝和葱丝,按照余锦年的说法,在锅里翻得快熟,才将那蒸好的裹面土豆丝下到锅里,之后入少许盐和豆酱,快速一颠,金黄的碎蛋与裹面土豆丝掺杂在一起,金黄璀璨,其中点缀着一丝半缕的绿葱,香气扑鼻。
蒸过的裹面土豆丝便叫不烂子,口感上多了软糯劲道,有些像面食,但又与真面片有些不同,这菜是北菜,想来越地来的这些丫头仆妇们是没有吃过的。余锦年端了其中一份不烂子和薯条,又见他们船上竟有晾干的紫菜,又快手冲了碗紫菜清汤,一块儿端回去吃,剩下的那些则留给厨娘和小丫头们过过嘴瘾。
回到东舱,孤零零扒着饭,窗外就渐渐地阴了。
河上风波渐起,他听闻外头有叫喊声,赶忙跑到窗前探出半个身子向外张望,原是远处岸边的渔人在相互扯嗓子,提醒对方拉起遮雨帘,防着一会儿落了雨,把船里头都打湿。几个娃娃薅了一把芦苇,吃吃地望着这艘楼阁一般的大船,咿咿呀呀地朝视窗出现的余锦年叫唤。
余锦年沮丧地趴在窗前,看天际一朵乌云渐行渐近——他明知道季鸿是不可能出现的,心里却还想得慌,想那人会不会着急,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做出什麽不得当的事情?想他无法脱身的日子里,季鸿能不能好好吃饭,夜里没了自己,会不会又怕黑……
想得多了,心情郁闷,自然而然没了胃口,连桌上的薯条也不想吃了,干脆推到一边,叫周凤抬浴桶进来。
没多大会儿,浴桶倒是抬进来了,却连带许多其他东西。
诸如洗得干干净净剜去叶蒂的新鲜草莓,此时草莓可不便宜,结果一堆下人们进进出出,竟足足摆了一桌子;之后是各色沐浴花瓣,当季的不当季的,红黄粉白,围着浴桶绕了一圈;接着下人们退去,几个侍女进来,这回是一连十几套锦衣,并玉带扣、金银簪,把那一方卧榻都挤满了。
余锦年眼角一抽:“这都是什麽?”
周凤道:“是主子赏的。”
余锦年皮笑肉不笑道:“那还真是谢谢夏老板了,我瞧着我这身价,快赶得上青楼楚馆里的头牌了罢?”他指了指门外,自嘲道,“行了,凤公公,头牌要沐浴了,你们还不快滚?”
——
东舱分内外两间,虽都不大,但也算是五脏俱全,余锦年在内间里锁了门栓洗澡。此处没人在乎他究竟如何,所以即便是为人所囚,他自认也没有必要为了个不相干的人,苦苦虐待自己,因此该如何享受就如何享受。
那周凤提起的澡花球确实香气氤氲,且估摸着其中又添了些安神的药末,让人沉醉其中浑身舒坦,他把自己沉在浴桶中,正昏昏欲睡,忽地听到外间吱嘎一声门响,窸窸窣窣,似有人走动。
余锦年掬水拍了拍脸,拽了件亵衣裹在身上,又回头审视了一遍夏老板送他的衣裳,最后只拿了一件乌漆抹黑的披在肩头,便过去拨开了门栓。
只见夏老板提着一壶酒站在门边,见他开门,也抬了抬眼。
“夏老板,这麽晚了还不睡,难不成是来给我灌药的吗?”
内间热气蒸腾,湿雾缭绕,少年从里面走出来,头发犹自向下滴水,一双脚自小腿往下也是湿的,踩在木质的地板上,洇出小小一团水渍。他身形单薄,耳颊透红,充斥着鲜活的少年气,是故这件黑衣穿他身上显得不伦不类。
昨夜他专门放了小船下去,急急去附近城镇买了些身衣裳,或华贵或素雅或长衫或短骑,零零总总十几身,不怕他挑不中喜欢的,可他偏偏挑了件黑的,生生将他那股喷薄而出的少年风采压出了二分邪气。
燕昶微微皱起眉头:“怎麽穿了这件。”
余锦年低头看看,拖着刚在热水里泡疲了的嗓音,慢吞吞道:“怎麽,这件我喜欢,不行?”
燕昶没有继续纠缠衣服的事,而是回头看了看桌上吃剩一半的饭菜:“听说你今日下了厨,可是我船上厨子做的不和胃口?你喜欢吃什麽菜色,吩咐周凤一声便是……苏南菜可吃得惯?”
余锦年道:“不了,人心叵测,还是自力更生更妥当。”
燕昶似乎压根与他不在一条线上,自顾自说道:“过两日抵缙城,当地木匠活计出类拔萃,到时给你买些机关小玩意来打发时间,听说他们会做一种会报时的机关鸟,每个时辰鸣一次,好玩得紧。对了,这些莓子可还算甜?”
他捏起一颗草莓,递到少年眼前。
余锦年挥手格开:“不知道,没尝,正好你都拿走吧。我阿兄不叫我吃别人的东西。”
“——余锦年!”燕昶郑声。
余锦年不怯,直楞楞地与他对视,憋了一天一夜的气终於发作出来:“打住!别摆出一副以权压人的气势,我不知道你是什麽人,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也不想知道。你喜欢玩这套金屋藏娇的把戏,天底下有的是人愿意陪你玩,不过我没这种兴趣。你要是这条胳膊还想要,下个码头,老老实实放我下去,我既往不咎,你这病我还给治,否则……除非你弄死我,不然你这胳膊我早晚给你毒残了!”
燕昶操风控雨,罚过的人不计其数,还是平生第一次被别人说“既往不咎”,他手指一松,那颗草莓掉在地上,滚进鞋底,顷刻间碾落成泥。他伸手掀去了余锦年肩头的黑衣,只留他一身湿漉漉的亵衣在身上,冷冰冰地贴着:“那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你这张嘴先软,还是我的手先残。”
“周凤!锁门。抵京之前,没我的吩咐不许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