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余锦年被从一片黑甜中聒醒,转头一看,竟是一群仆役抱着木板,要钉死他的窗!那该死的奸商禁他足也就罢了,还限他的窗,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外头会有人把窗打开半扇,这样他每日至少还能从半扇窗缝里偷看外头的风景,偶尔遇到划船经过的渔女,无聊至极的他,少不得要调戏一番。
这下是怎的!连窗缝也不给留了!
他一个骨碌翻下来,跑到窗前,瞧了眼外头的日头,昏昏沉沉的,看不出是什麽时辰,但潜意识告诉他,那家伙又该出现了。果不其然,外头甲板上正好走来那奸商,两人从尚未封死的缝隙里对视一眼,余锦年就跟气炸了的汤包似的,鼓着腮帮坐回桌后。
倒是燕昶被他的反应愣了一下,他原以为这少年要破口大駡的,没想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眼瞪视。
禁他足的头几天,他闹得是天翻地覆,也不知到底是哪里来那麽多精力,深更半夜也不叫人安歇,莫说是八丈河水,便是千尺深潭都要被他给搅浑了,闹了好几日才渐渐消停。
两人互相磋磨较劲,燕昶也自觉自己耐心好得出奇,短短几天就把各种贬损人的话不带重复地听了个遍,底线被这小子一次又一次的刷新。
今日要封他窗,他却倒不闹了,反而让燕昶惊奇,惊奇过后,便浮起些满意的笑容。
不过转瞬,他就自嘲起来,嘲自己竟因没讨来人家的骂而些微有些失落。
他端着一碟美食,一碟拌了糖的瓜果,也不敲门,似进出自己房间一般转进东舱。走进来时,伴着几声“笃、笃”的敲钉声,於是最后一条阳光就这样被封死在窗外了。
燕昶坐下来,转头看了眼那扇死窗,才将视线落在面前的少年身上。窗死了,桌上却没点灯,屋内昏暗得让人视线错乱,但燕昶却能准确地找到那双琥珀似的眸子,且无声无息地盯着看了会,轻声说道:“听说你昨日脚趾撞了桌子,可还疼?脱了袜我看看,是不是肿了。”
他自认为温柔体贴,可这小东西丝毫不领情,似在气他封窗这件事,他压了压嗓音,沉沉道:“我的东西,不喜别人来看。”
“你放屁!”余锦年骂道,“什麽是你的东西!谁是你的东西?”
燕昶终於宽心了,至少他还会骂人不是?他大大方方坐下来,推了手边的瓜果碟过去:“新鲜的,吃点。”
余锦年一把拽去了那果碟,抓起筷子来也不夹,满把手攥着,似将碟里的果子当燕昶一般,噗噗噗地戳了几下,几粒草莓被他串在筷子上,红彤彤地流着汁水,宛如暴屍城墙死不瞑目的屍头。
他一口咬下,嚼得咯吱作响。
燕昶把灯点上,尽管此刻窗外是青天白日,屋内也昏得似地窖一般,熏黄色的烛火不动不跃,直勾勾地燃着,给烛前那少年的身周描出一圈柔光。燕昶也说不清自己圈着他到底是想做什麽,又或者说,是还没想好,他惯有收藏古器的爱好,却也知,眼前此人并非是什麽泽世明珠,更不提价值连城。
若图乖巧,便是街上随便买一个小僮,都比他听话得多;若图才学,季家老三才叫惊才绝艳;若图医术……眼下两人闹得如此僵,他怕是也不肯乖乖给他治病。
那为什麽要囚着他?
余锦年三两口扒完了果盘,因他向来信奉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所以鲜少去干损人不利己的事,可这回是真真儿地被这奸商气疯了,管他是天王菩萨还是地藏罗汉,他就乐得跟人较劲。
吃完果盘,将碟子咣啷一放,翘起二郎腿,吧唧吧唧嚼着嘴里剩下的东西,吊儿郎当的模样学透了那不学无术的姜小少爷,全然不是他自己。这奸商人虽坏,规矩却多得要死,余锦年处处反着来,以气死他为要,摆明了要跟他一争旗鼓。
燕昶回过神来,微微掀起眼皮,搁前半个月,他早就没好脸色了,还为此禁了他两天食,可终究无济於事,这少年不肯屈服,饿着肚子反而能想出更多的新花样来折腾他。
人受的刺激多了,连生气的上限都被拔高,燕昶此刻被余锦年骂了几句,也不烦不恼,心绪平和地偏头看着他,心里还愈觉轻松,宛如成了佛。倒不是他有被人骂的怪癖,而是他乐於看这少年目光奕奕地上蹿下跳的模样。
正如那日在东崇府斗香台上,亦或者一身红袍游窜在街巷中。
仍是那个问题,为何囚着他。大概眼下图的就这一声锅碗瓢盆的咣啷声,图他气得脸颊鼓胀,连骂人的词儿都五花八门——何等的有趣。
至於以后?
“蜜汁排骨,昨日不是说想吃这个?”燕昶端出另一盘,“尝尝合不合口味,是甜了还是咸了,不合口叫他们另做。”见余锦年盯过来,他捋了捋衣袖,平静道,“怎麽,又想骂我什麽?”
余锦年噎了片刻:“……你有病。”
燕昶大笑:“说着了,我确实有病。”
余锦年:“……”
燕昶问:“还有什麽想说的?”
余锦年无话可说,於是问:“这船是去哪的?到缙城了没有?我的机巧玩具呢?你该不会要食言罢?”
燕昶扬起眉,倒是没想到他落到这般境地,不说寻死觅活,也不说绝食反抗,心里竟还惦记那几个小玩具,他低声一笑,从袖口里摸出个小东西,放在桌上滚了滚:“缙城不好呆,便没有停,不过我说的话从不食言。哝,八卦锁。放了小船下去买回来的,还有几个其他的小玩意儿,你若是能哄我高兴呢,我便都给你。”
为什麽不停缙城,自然是因为下头探子在缙城附近摸到了那季家三公子的踪迹。
余锦年斜视他,伸手勾了勾指头:“手拿来。”
燕昶知他手里没什麽凶器,唯一还算尖锐一点的玉簪,也早被他敲断扔河里了,於是也不做防备,径直探了一条手臂到余锦年面前。
余锦年搭上他的脉,像模像样地闭目诊察一番。
“如何了?”燕昶好笑道。
余锦年缓缓摇头,神态凝重:“你脉中发涩,乃是瘀血阻滞经脉之象。”燕昶知他还有后话,也不打断,静静听他又有什麽新说辞,果不其然,少年啧啧奇道,“瘀血由心来,夏老板,你这是猪油蒙心之症哪!已病入膏肓,无可救也!”
燕昶本还觉肩痛,此时听了这一番话,忍不住腾起些笑意,於是叫来周凤,吩咐将剩下的小玩意都拿出来。
周凤提着个盒子进来,也实在是看不透自家主子到底在想什麽,他活了这麽多年,从来没见有人整天被骂还心情大好的。若是半个月前,有人告诉他,这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人,且正是你的越王主子——他定会嗤嘲那人荒诞,且要反驳对方若真有这麽一天,要麽是他越王主子疯了,要麽是他自己疯了。
如今事实证明,疯的的确是他主子。
燕昶之前被余锦年气的有数日未曾出现过,后来经过禁食那一番折腾之后,他倒是日日都来一趟,也不说做什麽,风花雪月、良辰美景皆不虚套,更不提看病的事。他来了,只带酒菜水果,偶尔带一本书,自己也不吃,就看着他吃,偶尔与他说话,余锦年也未必能好声好气地回他。
坐够了一个时辰,也不多说什麽,径直起身离去。
余锦年也搞不懂这人到底想干什麽,土匪头子强抢民女,至少也要贪图个美色罢!
同样不明白的还有跟了他十年的周凤。
两人走出东舱,忍了半个月的周凤实在是忍不住了,跟着主子回了房间,好一番斟茶倒水欲言又止,兜兜转转就是不出去。燕昶提笔,忍过了那一阵肩头细微的疼痛,才抬起头,蹙眉道:“支支吾吾做什麽,有话便讲。”
周凤赶紧讲,一点冲疑都不带的:“主子,掳他来不是为了给您治病的吗,您说您每日也不说治病如何,反倒整天陪他吃喝,还受他骂……您到底图什麽呢?”
燕昶没头没尾地道:“宫中舒妃有一只爱猫,原是胡番的野物,被人捉了来献到宫中,又被天子赏赐给舒妃。它通体雪白,唯一双猫瞳如蓝宝石一般璀璨,舒妃爱之如子,视若珍宝。胡番之物最具野性,那又是如何,那野物能日夜陪伴舒妃数年,却乖巧老实,从未抓伤舒妃一次?”
周凤不解他要说什麽,遂摇了摇头。
燕昶慢慢地勾了唇:“因它被驯化了。”
他谋事多年,不在乎多花一点时间,来驯一个不服帖的人。
“还有几日抵京?”燕昶问道,“还有,河洛城的事可查清楚了?”
周凤忙答:“若是一路不歇,至多七八日便到了。河洛城……确信无疑,那吕家的确是死於醉酒,并无其他疑点,他酒量不佳也是街坊四邻里皆知的事情,只可惜他那一双妻妾和未出世的孩子。”
“可惜?”燕昶嗤笑,“恶有恶报罢了。只是这条线一断,盐铁司那边又要麻烦,还得再去寻个我们的人,去顶上那边的缺。”
周凤低头称是,又想起一件事来:“不过说来也巧,他到河洛城前几日,竟是和余小公子在一起,还帮着诊出了吕家夫人的身孕。”
燕昶微微一顿,道:“这倒稀奇,怎麽哪里都是这小东西。他俩是如何遇见的?”
周凤摇头:“这就不知了,我们与那姓吕的原是定在桃溪,后来我们改道河洛城,姓吕的又逗留了两天,兴许他们是在桃溪遇见的也说不定。”
燕昶点点头:“此事容后再议。周凤,先遣几个人回王府,把齐慧院收拾出来。再调几个丫鬟仆妇,挑性子忠实的,让她们认清自己的主子到底是谁,莫要被某些小东西蛊惑了去。”
齐慧院紧挨着主院,原本是建了给十二王妃用的,只是燕昶冲冲不纳妃,直到被封了越地的一字王,那院更是直接落了灰,到底也没人住进去过。越王府上人丁稀少,多是亲信和门客,只在主院里活动。那齐慧院收拾了给谁用,自然不言而喻。
周凤倒不觉得主子能有什麽冒天下之大不韪,要纳什麽男妃的想法,不过既然能将那少年安排在齐慧院,却也说明主子对其兴致尚浓,一时半会儿怕是消散不去。他这个“凤公公”自然要体贴入微,诸事筹画妥当,遂领了命,便退下安排去了。
燕昶重新抿墨,潦草几笔划了一幅野猫弄兰图。
只是燕昶不知,有些人可以驯,驯后温声软语性恬如水,正如那蓝瞳野猫一般,自知自己卑微身份,断不敢以下犯上;而有些人,虽生着一副人畜无害的脸,其实却天性难顽,想要驯他,要麽是他心甘情愿雌伏驯化,可若是硬来……只能伤筋动骨,自损三千。
越王身居高位,从未设想过,余锦年恰恰好就是后一种冥顽不灵的。
更不提余锦年此时躺在床上也不觉得无聊寂寞,先默背了会儿医经,想一碗面馆那几人现况如何了,又思索了一会儿自己的境地,之后干脆没心没肺地折身睡去,到梦里见他的季家三少爷去了。
燕昶?
对不起,查无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