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鲚鱼饼
一罎子酩酊春,就算是二哥饮完,也少不得要借着夜风临月舞剑以疏散酒气,更何况是余锦年,自然是不可能叫他全部喝光的。哪怕余锦年口口声声称自己没病,季鸿也不可能放他任性,才饮了几盏,就叫下人把酒坛收走了。
白日里季鸿不知出去做什麽,到了中午和晚上会回来陪他吃饭,季鸿不在的期间,余锦年将康和院搜刮了不止一次,到底也没找到他将酒罎子藏在了哪儿,最后只能作罢,老老实实地在院子里养身体。
先前绥远将军的事,他们自己虽不宣扬,却少不了那些好事之徒,没几天就将这事传的沸沸扬扬,一是说卢尉有了子嗣一事,一是说季家世子重病初愈便带了个少年上街游玩一事。没多久,余锦年的身份就被编得五花八门,神医后人有之,蓬莱仙童有之,更有甚者,说他是季家豢养的妖邪,是季公子吸血治病的始作俑者。
当然,这些浑话余锦年是听不见的,因他在季大世子的院子做金丝雀做得正开心,哪管得外头人如何编排他。
将养了两日,今日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的眼睛已完全恢复了,阳光透过窗缝撒在屋内的花架上,才浇过水的绿叶上青翠欲滴,折着鲜艳的虹色,整个世界是久违的清晰。然而季鸿不在,清欢又出门去采买,诸多快乐无人分享,余锦年扔了那令人讨厌的黑纱帷帽,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晒了会太阳,又起身乱走。
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烟火气最浓的地方。
康和院的小厨房。
歇了有近一个月,他这手许久没碰过油盐酱醋,还怪怀念的,便卷起袖子走了进去,里头两个厨娘正靠着已经熄火的灶膛打盹,余锦年进去了好一会儿,正掀着看锅里的东西,才闻到一阵鸡汤香气,手下动静就吵醒了她们俩。两人忙吓得跳起来,直一前一后地请他出去,道是主子吩咐了,不让他进厨房,想吃什麽直接吩咐她们就好。
余锦年还是头一次被从厨房里撵出来,颇有些哭笑不得,对於季鸿吩咐不让他进厨房的命令更是摇头无奈。不过他是谁,姓余名锦年字叛逆,听话是不可能听话的,季鸿左一个不许他干这,右一个不许他干那,岂不是要憋死他。
“你们主子要是问起,就说是我非要进来的,不碍着你们的事。”他一不留神就从两个厨娘胳膊底下钻了过去,眨眨眼求道,“好姐姐们,让我动动手,不然我就要憋死啦!”
两个厨娘面面相觑,余锦年已经弓腰去看地上一只大缸里的东西了,问道:“这麽多的鱼,哪来的?”
厨娘本就愁这个事呢,听他问起,也卖了个机灵,道:“我们北边的鱼个大肉粗,比不得南鱼口感细腻,怕合不得小公子的口味。主子便令人走水路买了许多江鱼海鱼过来,可这些鱼都娇嫩得很,离了水没几天就要死,纵然是快船进了京,也还是有七八成都翻了肚……”
鱼死了,到时候主子问起,她们怕是要受责难,倒不如趁着这心善的小公子在,及时卖个惨。
余锦年歪着脑袋看缸里一条条半死不活的凤鲚,半晌笑道:“这有何难,趁着还没死透,烹了便是!”
厨娘们还愣着,他已下手捞了几条凤鲚出来,扔进一旁的水盆里,一条条地清洗干净,正要杀时,两个厨娘才回过神来,哪有叫主子的手沾上血气的道理,忙从他手中接过盆子,端出去杀。他又去拿菜篮里沾着泥的鲜绿小菜心去洗,也被人抢走,只叫他搬了凳子坐在一旁就行。
之前是眼睛不好,不得不被人伺候,如今眼睛好了,还处处被人当主子捧着,余锦年就有些不自在了。他在厨房里徘徊几步,心里叹道:有人伺候着还浑身难受,自己还真的是天生的操心劳碌命。
无聊地拨弄了一会儿黄豆,两个厨娘已杀好鱼回来了,问他想吃什麽样的。
余锦年伸手去接,厨娘却不肯给,坚持让他回房间歇着,两厢拉扯几回他再忍不下去了,跳起来道:“我来做!我争宠行吗,你们见过争宠还让下人代劳的吗?信不信我吹吹枕边风,给你们俩穿个小鞋!”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两个厨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怕是从没见过有人能把自己争宠这件事说得那麽光明正大、那麽气势汹汹的,犹犹豫豫的最终还是把盆子递给了余锦年。
余锦年笑开了:“这才对嘛!”
他接过盛鱼的盆子,掂了掂,少说也有三五斤。也不嫌麻烦,一条条地砍去头尾,剔掉脊背上的大骨,将剩下的鱼肉先切成小块,再细致地一点点地碾成肉泥。这种活儿需要足够的耐心,在南方的时候余锦年没少做,可懒了有个把月后,重操旧业,竟也觉得小臂发酸了。
余锦年一边自责自己太过偷懒,一边还是一丝不苟地将鱼肉碾好,毕竟鱼肉当中不可避免会有小刺,若是不碾细了,入口会刺伤喉咙。等将所有鱼肉都处理好,竟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季鸿该回来了,他忙又磕上一颗蛋、备一勺盐、加一勺黄酒,和一小碗豆粉,与碾好的鱼泥一起搅拌均匀,稍加腌制。
两个厨娘候在一旁不知所措,余锦年便吩咐她们别闲着,各自去炖汤炒菜,皆照着她们家公子爱吃的菜色做就是。
谁承想这麽简单的要求都将厨娘们为难住了,其中一个踌躇良久,终於道出实话,说并不知季鸿到底爱吃什麽。这些日子,也都是季鸿吩咐她们余锦年爱吃什麽,这才做得出来。
余锦年皱眉道:“你们伺候他这麽多年,不知他爱吃什麽?”
年纪轻的那个厨娘道:“往日都是我们做什麽,世子便吃什麽,多是些滋味清淡的素菜,只要不是太过奇怪,世子从来不挑剔……至於世子爱吃什麽,我们的确不知……”
“……”余锦年微微一顿,“这麽多年一直如此?”
两人闭着嘴,似是不敢说了。
余锦年忽然不知哪里来的闷气,甩甩袖子把她们都赶了出去:“都走都走。”把两人推了出去,将门一关,余锦年回头看着偌大个厨房、两三口灶膛,看着架上金杯银盏玉瓷勺,忽然觉得季鸿这世子做得也没什麽意思。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爱吃什麽、想吃什麽都觉得无所谓,人生该少多少乐趣?
而季鸿就这样过了二十年。
余锦年到膛前,抓了薪柴来烧,心里又嘀咕:“好在遇上我了,不然他这辈子合该要无聊死!”
腹诽归腹诽,干起活来却不含糊,那鱼肉泥腌制好了,便揪出一块块地来先团成团,再压成饼子,放进烧热的油锅里炸。这个季节正是凤鲚洄游的时候,先人尚赞其“河豚愧有毒,江豚惭寡味”,正是说其肉质滑柔、滋味鲜美,是不可多得的鱼之上品。只是春时凤鲚且幼,这些从南边远道而来的又都濒死,炖河汤不那麽鲜了,这才退而求其次,做成鱼饼来吃,也不负其滋味。
炸鱼饼的时候,他又见梁下还有新买的肉,就割了一条下来,洗干净后往热水里一滚,再捞出来刮净皮上的硬毛,切成小块。他知季鸿不爱吃太荤的东西,便决定做个清蒸肉,既有荤意思,也不至於太油腻。
清蒸肉听着是清蒸,其实又绝不只是清蒸,其中用料并不比红烧肉要少。
切成块的猪肉一粒粒地用刀尖在皮背上划出花纹,以便能够入味,之后又叫厨娘们给他找来了一块干净的薄棉布,一口大肚瓦罐。余锦年先用鸡汤将瓦罐滚过一回,之后才将桂皮、椒果、肉蔻、茴香等物撒到罐底,上面盖一层棉布,再把划好的猪肉皮朝上整齐摆放到棉布上头。
然后再肉上铺盖葱姜蒜头和菜齑,浇鸡汤,没肉面半寸,并淋少许黄酒以去肉腥,这才能盖上盖,架在小炉上慢火烹烧。如此烧出来的肉既能保持肉的本色本香,又无肉中腥臊之气,且比红烧、酱炖等法多了几许清爽滋味,装盘时去料取肉,一块块猪肉晶莹剔透,色淡而味全,无论下酒还是配粥都是再好不过的了。
有了炸鱼饼和清蒸肉,余锦年又将厨娘们洗好的小菜心也捋条摆顺在篦子里,直接卡在鸡汁锅上蒸熟,这样菜心就会被鸡汁蒸透,达到虽无酱料却口感鲜香的效果,口味淡的人直接便可入嘴,口味重的用酱油鸡汁再勾出个芡来,往上一浇便可。
而之前的鱼饼,文可并素菜下锅翻炒,武可与鸡鸭鱼羊同锅烹烧,还能做鱼饼汤,最简单的便用百里香和芝麻碎末混成一种粉碟,直接蘸着来吃,更是风味独特。
没多大会儿功夫,余锦年已出了三道菜,厨娘们闻着灶上香气扑鼻,都纷纷惊叹于余锦年的手艺。她们这些在大户人家做惯了的厨娘,主子不是达官就是贵族,往日里翻着花样做菜,只朝着怎麽精怎麽细去想,做出来的好看倒是好看了,反倒忘了一道菜最重要的是好吃。
出了菜,余锦年也觉疏通了筋骨,浑身舒畅许多,便吩咐好厨娘们待会儿去做个小青菜嫩豆腐汤,再仔细的盯着点蒸肉瓦罐里的火,便先端着炸鱼饼回前头了。
回去时天已抆黑,季鸿还没回来,他一手捏着一块鱼饼,轻巧地跳上了台阶,正要回房,目光瞥见走廊那头的一间屋子,门前独挂一盏绘蔷薇纹的灯笼,再低头瞧一眼自己腰间,也是一枚蔷薇玉卵。他以前不知,后来知晓那花纹是季家的族纹,心里便生出些暖洋洋的异样。
这房间他还从来没来过,余锦年端着鱼饼,站在灯笼底下抬头看,看够了,想了想,偷偷地推开门走进去,像是走进一片前所未知的隐秘之地。
推门而入时,眼前所见是一对多宝阁,转进去,则是成片贴墙的书架,上头一层层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册卷轴,再往里去,则是临窗一张小小的卧榻,供人读书困倦时稍事休憩。书架前置着一张宽大清素的书案,案上整齐地摆放着一遝信书,砚台旁的木盒里则搁着几只或圆或方的小章,多是玉质或玛瑙。
他一个个拿起来盖在纸上,辨认章子里头的刻字,可认来认去,也只能看出个“季”罢了。
案旁是一个画筒,插着几轴画,桌上有翻开却未读完的册子。余锦年想像着一道清隽笔挺的身影坐在此处,烛光闪耀,也将他的影子拉长——他本身就彷佛是晕染开的一副举世无双的画。如此想着,他也忍不住坐下来,接着季鸿尚未读完的书,一字字地念了下去。
但季鸿看的书到底枯燥,他画虎不成,自然闷头睡去。
明月升起来了,院中一片银亮。
康和院的门也被人自外推开,一双脚步声轻轻地迈进来,其中一个沉稳持重、眉头紧皱,另一个则低声指责着什麽,两人一前一后朝书房走来。闵雪飞着紫服,应是下了朝便一直逗留在宫中,此时才同季鸿一块回来,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换,季鸿罕见地着了绯服,紧束的朝服衣领勾勒出一段修长如白玉般的脖颈。
“北方如何乱,关着你什麽事?近的有绥远将军,远的还有定北侯,无论如何也轮不上你,怎麽越王随便勾你几句,你便上钩!”
季鸿微垂眼眸,纵然衣烈焰之红,却眉目冷然,总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觉:“他想瓮中捉鼈,我也不过将计就计。再者他说的也没错,当年,我季家的确曾败於北雁关外。如今关外风波再起,他指名道姓点我,这并不奇怪,或者说……在意料之中。”
闵雪飞哼笑道:“我看他回京根本不是为了参加春猎,是专程来搅浑水的。这才几日,他已暗中见过了许多人,只怕没等北方大乱,南边就先乱起来了。他今日之言,是一颗拳拳为国之心,到时把你我二人调离京城,倒方了他的便!”
“这些话只落到我康和院里,断不可再带出去。”说着,季鸿忽地停下脚步。闵雪飞转头去看,见书房微敞一缝,房内并无灯光,顿时警惕,走到门前,他正要踹,季鸿猛然又拦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