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2 / 2)

他道:“季夫人。”

佛语骤止,季夫人抬起头来。

季鸿道:“当年北雁关外,极北冰原,大雪封山也是十日——”

段明惊愕地朝前一步,还没来得及劝阻什麽,季夫人已红了眼睛,自香案上取了家法,三两步踱过来,扬手一鞭甩在季鸿身上,让他“住口”。

他偏不住,生生挨了一记,昨夜才止住了的伤口又渗出血丝来,如此日日夜夜、反反复复,怎麽能好?可他不知悔改,反而跪得被谁都挺,嘴角抿着,不知疼痛似的要继续说下去:“大雪封山十日……雪原冰洞,穷途末路时,二哥为保我性命,划了自己三刀。”

劈——又一声。

这时候,段明才觉得他疯了,这麽多年没人敢提季延的死,不仅是因为季延死状凄怜,令季家痛失了嫡子,更是因为那是季夫人心头上烙着的一块疤,是她这辈子也解不了的心结。当初闹得有多厉害,几乎是将整个季府的下人淘换了一遍,如今又硬生生揭开,不过是再一次伤筋动骨罢了。

一下又一下,季夫人只叫他住口,她罚得狠,却也哭得凶,已近乎是发泄了。

一整件中衣,前边是伤,后边是汗,再没个巴掌大的好地儿。

季鸿咬着牙,强撑着挨了不知多少下,到底身子不济,又一记落在右肩上时,他终於踉跄地往旁边栽去。段明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见怀里的三公子还勉力要起来,他也有些不忍心了,出声道:“夫人,三公子如今好说也已经是天子亲封的世子,将来——”

“将来?”季夫人双眸猩红,一张雍容端庄的脸上尽是凄怆和愤怒,“这逆子克死了我儿……将来,还要克死我,克死他亲爹,这郦国公府便是他的了!这世子,是他从延儿手里抢来的!他如今还要弄个侍子进门,与他那狐媚祸人的娘一样,都是天降的煞星!”

她连着段明一块骂:“你们这些忘恩负义,败坏门风的东西!我告诉你,季鸿,季家不容他,除非我死了!”

季鸿跪起来,也忍着一口气:“我是忘恩负义,败坏门风。二哥那三刀,我还了二十年,祠堂门外这块台阶,我也跪了二十年。我自问问心无愧,今次这十日,我跪列祖列宗,这百二十鞭,我还父亲的生养之恩……明日一早,我便搬出季府。”

“你说什麽?”季夫人不可置信道,“季鸿,你是要自逐门墙不成,你要让季家垮掉不成!延儿救了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才活下来,百二十鞭就想还净?我早知你天生逆骨,谁知你到头来却为了个侍子……真是可笑!”

季鸿冷垂着眼,破天荒地与季夫人强嘴:“二哥的情,我自还一辈子,但是季家於我,无半分恩义。我今日无论为谁,即便可笑,也轮不到你们来笑我。”

段明急道:“三公子!”

啪——

果不其然,一道厉鞭甩在季鸿身上,中衣径直撕裂了一条口子。

“跪罢!跪到明早,滚出郦国公府!”季夫人气得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将家法重重扔向季鸿,拔腿离开了祠堂。

——

待她一走,段明立刻去拉季鸿,只是季鸿却不肯起。

当真是跪了一宿。

许是在思考,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告别——告别这个勉强称为“家”,却并无半分亲情的地方。

直至夜尽天明,季鸿才突然动了一下。

段明赶忙再上去扶,只是手还没是伸到位,却发现对方在笑,他简直是惊傻了,见了鬼一样又叹又气:“三公子,您怎麽还笑哪!这都跟谁学的,您就顺着些,有什麽是说不下来的?夫人只是心中有些成见,日后若是见了小公子,定能对他改观,何至於闹到这个地步。”

“我顺从了何止一次两次,时至今日,她也未曾对我有一丝半毫的改观。”季鸿脸色已褪得纸一样,身上的伤都已经凝住,中衣凄惨地黏在身上,但他心情却大好,“即是如此,连我都舍不得责駡一句的人,为何要叫他在府上受不相干人的气。”

季鸿站在祠堂前,仰头便是璀璨朝阳。

他伸手接过段明捧了一夜的朝服,抖擞开了,整齐地穿在身上。

绯红挺拔的朝衣,将他一身狼狈尽数遮掩,如此一来,他又是那个名冠京城的季叔鸾了——季鸿低头轻轻地拂了拂袖子,笑道:“走罢,回家了,兴许还能赶得上早膳。”

“……”段明默默道,人心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