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1 / 2)

第125章 牛乳乌鸡汤

云来客栈是东十字街上最大的一家,其名为客栈,实则楼下厅堂里也开酒肆,贩些当季风靡的酒水吃食,偶尔的会请个把琴师来弹奏助兴,瞧着的确是比其他客栈酒肆风雅许多,但又因下榻此处的多是些大商小贾之流,店中装饰也少不免有些铜臭之气。

京城的公子哥儿们是不常来这种地方的,毕竟隔着不远的东三巷中便是软红香土、歌舞不歇,至高至雅与低俗下流尽能和谐欢闹地囊括於那三街四巷之中,那儿才是夏京真正的销金窟。找乐子,那儿才是好地方。

余锦年进了店,有淡淡琴声盈耳,弹的是高山流水,店里却你嚷我喝,觥筹交错,委实有些不伦不类之感。

段明端着盆子出来,正要去换水,在楼上阑干旁不经意地往下一看,霍然瞥见个小祖宗,立刻惊得往后大退一步。愣了片刻,随手揪住个过往的伙计,掏出几粒银珠子往他手里塞,小声道:“底下那小公子瞧见了没?去,将他打发走,客客气气的,别伤了他。”

那伙计虽然不明所以,但有钱不拿是傻子,立刻把银珠往袖兜里一塞,二话不说下去了。

云来客栈的房间并不大,几间上房也不过是摆设精致了一些罢了。

房间深处设一张雕花垂幔床,外间窗下则置一面可供写画的桌案。此时一道身影坐在桌后,半裸着上身,胸腹之间缠绕着数圈雪白纱布,肩头披着一件烟灰色罩衫,衣也没穿、发也没束,脸色虽比前几日好看了些,却也并不红润,此时正手里把弄着一块田黄石。

屋子里淡淡地飘着一股苦味。

桌案另头则站着位姑娘,素衣浅妆,好一副眉清目秀的好样貌,只是张口说起话来则不那麽婉约了,正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抱怨,劈里啪啦说罢一堆,抬头看去,那人压根没在听。她气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接着去拿桌上碟子里的点心:“叫你好好休养,你都不听。每次来只见你雕那石头,那破石头有什麽好摆弄的,活该要累瞎了眼睛。”

“别动。”

“……”

季鸿盯着她将手里的点心放下,才重新落下视线,用指腹轻轻抚去石上碎屑,不冷不淡道:“温姑娘,你该回去了。”

“温姑娘温姑娘,你倒是只记得温姑娘三个字。每回用着我来便叫我来,用不着我就叫温姑娘?”温思思不满地哼了一声,看他提笔在一旁纸上寥寥写画几笔,不由歪头看去,因是为了篆刻而写下的反字儿,所以不大好认,随着辨了几遍才念道,“余……什麽年……”她一下没认出中间那个字儿来,嘀咕说,“这是个甚麽人?”

季鸿道:“和你无关的人。”

温思思灵机一现:“我知道,前几日你带上街的那个!卢大将军家的小儿,便是他施救的罢,确实了得!这京中可传开了,道他是神医后人,妙手回春,你身上这伤……可就是因为他才受的?他若真有那般医术,我可要去认识认识……”

“你话太多了。”季鸿仍是不留情面地打断她,吩咐道,“段明,送温姑娘下楼。”

温思思长吁短叹地拎起自己的小箱,撇了撇嘴道:“也不知这些年都是谁帮你,某些人,真是无情哪!”

正说着,段明蹑手蹑脚回到房间,将铜盆往盆架上一放,哀嚎道:“下不了楼了,小祖宗来了!”

“嚓——”的一下,季鸿指间捏着的乌金篆刀险划过左手指腹,剌出一道浅浅的印子,他眉间慢慢皱起,连指腹上的血丝抹污了雕样都没发觉,直到那温思思一脸高兴地叫起来:“可真是说什麽来什麽,我要下去瞧瞧!”

“多嘴一个字,封了你家的药坊。”季鸿放下篆刀,把雕了一半的田黄石收进袖口,先起身燃起火折,将本用来烹茶的风炉点着了,又从香笼里拈出几粒檀麝香丸,暴殄天物般的直接一块儿扔进炭火里,顷刻间一股香气从火苗中溢出来,浓得有些呛人了。

但是房间里的苦药味却不那麽明显了。

“……”温思思反而更加好奇,心想那小子究竟有多凶神恶煞,才能将水火不侵的季大公子给唬住?她偏要去一睹真容,既然有人不叫看,那她总能偷偷摸摸地瞧吧!

而传说中“凶神恶煞”的余什麽年,此时正挨桌去瞧食客们的脸。

那收了“贿赂”的小伙计迎了上去,打眼瞧他也是一身金贵,心想指不定还能赚第二笔赏钱,立刻笑意满面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今儿个我们店里的酱蹄髈那叫一个香哪,若是再配一壶十八仙,那才滋味!小公子坐下尝尝?”

“我若买你的酱蹄髈,你须帮我找一个人。”余锦年环视一圈。

伙计雷打不动笑眯眯:“小公子要找什麽人?我们这儿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的可都是人!”

余锦年从腰间钱袋子里摸出个小东西,丢到伙计手里,道:“十分打眼的,美人。”

那伙计虽然也是个见财眼开主儿,可楼上那位看起来显然更加的不好惹,於是只能不舍地看了看那小银餜子,搓了搓手,扯换话题道:“小公子您这就说笑了,我们又不是什麽花阁,哪里能有美人?色美味香的酒菜倒是不少。您要是不喜欢酱蹄髈,我们还有烧鸡烧鸭烧鹅卤豆腐……”

扯这无用的废话,余锦年正觉得头大,忽然注意到一个温婉娴丽的女娘提着裙摆走下来,手里拎着个妆奁一般的小箱,到了跟前,那姑娘与他抆身而过,扫起一阵袖风。余锦年鼻尖一动,眸子骤紧,下意识回头瞧了一眼,似要将那女娘的背影盯出个窟窿。

小伙计还在跟他报菜名,余锦年推开那小二,阔步跑上楼梯,直奔二楼最西头的一间屋子,也是方才那姑娘走出来的方向。走上去的时候还气着,心想什麽皇亲国戚,玩消失的时候倒是一点都不含糊,说不理人就不理人了,难不成是事到临头,才觉得松松软软的小姑娘比较好抱?

小姑娘……

余锦年走着走着停住了,对啊,谁也没规定他不能喜欢小姑娘。身后的小伙计一路追上来,拦他在门前,慌里慌张地重复着“我们没有你要找的人”,还要解释,便听这少年问“方才这房中是不是有个姑娘”,伙计额上汗都冒了一串,生怕坏了贵人们的好事,支支吾吾半天不知该怎麽回答。

突然,“咯吱”一声,两人面前的房门被人打开。

余锦年抬头,看门后站着那个让他生了好几天闷气的人,顿时眼角又垂下来,郁郁地盯着他看。

“公子,我是……”小伙计纠结着,想要解释这并非是自己办事不力,却见对方轻轻叹了一口气,摆手,示意他退下,他连忙撒腿跑下了楼,可不去管这档子烂事了。可下来了,又忍不住回头去望,两人之间气氛诡异,那少年似乎是气着,可是气怒之外又好像有点别的东西,他吃不准是什麽,但总觉得令人好奇,便扒在楼梯扶手底下偷偷地看。

往前走了一步,两人脚尖隔着一道门槛顶着,徐徐的清风扰着男人的发。没等季鸿反应过来,余锦年一步迈了进去,转身将他往里一推,对开的门与窗之间有风来回地筛荡,季鸿后背顶在一面多宝格前,格上一只红釉细腰的美人耸肩瓶瑟瑟地晃了晃,倒头栽下去。

清脆的一声响儿,少年的清澈眸底似乎也因此微微发颤,季鸿被盯着的时候,思绪渐渐难以集中,仅能关注於当下那双被清风抚颤的睫毛上,心里更加的做贼心虚起来,还不合时宜地想……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季鸿脑子里胡乱地发散,还没能找出一个好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下一刻,却被少年踮着脚欺上来,颇具气势地吻住了。

楼下偷窥的小二仅瞥见两人撞在一起,像男子女子那样抱在了一块儿,房门露出两片颜色各异的衣角,此时已纠缠在一处,分不清究竟是谁身上的,小伙计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就见那房门被人伸腿一踢——咣当一声,将一室奇景重重地掩在里头。

季鸿怔住,没弄清当下的状况,就先被动地接受了一个湿气盈然的亲吻,起先很是疾烈,贴上来就火急火燎地往里钻,毫无章法地乱来,气势汹汹得像是要把他整个都给吞吃下去。有好一时半刻,直到舌尖被咬了几口,他才重新掌握住主动,托住少年的腰,引导着慢慢柔和下来。

其实心里虚着,怕少年摸到他身上不对劲,便想撤,可又舍不得。这房间在云来客栈算不上是最贵,但是朝向好,敞开窗能看见街那头屋檐底下的灯笼,可他想看的哪是那几盏灯笼,是灯笼底下的人呀。

季鸿两手搂着,轻轻在他腰上拍了拍:“你怎麽……”

想问你怎麽来了,转念一想,还不是因为自己连日躲着他,定是来兴师问罪的。

“看了吗?”余锦年突然问道,扶着男人的肩头,踮起脚来又在他唇上湿漉漉地碰了碰,一下子就打断了季鸿要说的话。他逆着视窗投进来的光,周身是黯的,唯有眼睛沉沉如暗夜当空的星子一般,点缀着稀疏微光。季鸿没懂,他又重问一遍:“我给你的书,看了吗?”

“……”季鸿霍然记起这个事,耳下唰得泛起红色,略有些窘迫地盯着余锦年。

瞧他这个样,肯定是看了。天如此的暖,这人却穿了好几层衣物,余锦年垂下眼睛,看到他腰间的玉带扣,莫名的歪卸了一寸,彷佛是急急忙忙间打上的,屋里焚着浓郁的熏香,像是掩盖什麽特殊的气味一般,简直是欲盖弥彰了,他心下沉了数丈,口中滋味之复杂难以言喻,不知不觉间他抬起手,抠弄着季鸿腰间那对白玉带扣,低声问道:“你看了,好不好看……有没有试过?”

季鸿天生在这方面冲钝,又深受世家德行束缚,那混书他只敢匆匆了过几眼,至今仍在枕下压着,之所以不敢留在车里,是怕段明他们打扫时给翻出来,因此还没来得及去体会书中内容。至於好不好看……他也没看过别的,又如何比较这一本好不好看?

他正心中思索,少年又抬起眼睛,露出一双生着几条细血丝的眼角,像是许多天都没有睡好的样子,颜色恹恹,勾着他的玉带扣嗫嚅:“有没有……和别人试过,那样……”

“——怎麽会!”

这下终於恍然大悟,季鸿的脸色瞬间变换数次,唇瓣张张合合,竟不知该说什麽,又好像说什麽都像是虚伪的开脱之词,让人难以信服。说没有,该如何解释方才从他房间里出去的温思思,说有,那他肯定是疯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掉进了由自己亲手造就的陷阱里,折腾了几天,终究还是要被对方拿住翅根。

他不说话,余锦年就往后退了半步,像是要走的模样。季鸿猛地抓住了他的腕子,往自己怀里拽,情真意切而又焦急万分,微凉的指头掐在少年火热的手腕上,瞬间就令对方的皮肤染上了一样的温度,他没想到自己力气那麽重,重得少年小声地哼了一声。

季鸿这才惊醒,稍稍松了松力道,却不敢丢开,小心翼翼地剖白:“没有。那样的……我只和你……”别提要和他做那图上的事,就是说一说,他都觉得太露骨,这种事情对他而言太不可思议,让人实在是羞於启口,以至於薄唇下意识紧紧抿住,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他强迫自己说点什麽,到了嘴边却又说不俐落:“我不知。”被少年盯着,他不禁空空吞咽几下,喉结上下滚动,声音放低了似怕被旁人听见一般,“不知男人和男人,也能……那样。”到底是讲不出来,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只垂着一双窍长的睫毛,伏低乞求般的看着他。

余锦年探着头去瞧,纠结着:“你是真是假?”

季鸿想起那书上的一幅图,也是个白嫩的少年,似乎和面前这个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可莫名的,对方轻蹙的眉尖,因不高兴而微微噘起唇,生气微红的眼角,都像是飘进了那书似的,让人顺连着就想到了之后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几张图。他背贴着百宝格,觉得胸前才换好药的地方又隐隐作痛,半晌才回过神来,是因为自己呼吸变了,才牵扯了绑得正紧的纱带。

他抓起余锦年的手,要往自己胸口上贴,又怕他摸到衣下层叠的纱布,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便只捏在手里不停地揉着:“你看看……你懂的,我有没有你知道。”

余锦年一下子也臊了,甩脱了他,指头蜷起来:“我怎麽该知道!”他回过身,看到桌案上几个小碟子,有空了的也有没空的,不由走近了一些仔细去看,竟都是这些日子店里卖出去的小点心。对於非堂食的饭菜,他还会送对方一张自己亲裁的碗形小笺,好让食客们能够将品尝意见写下来,有空时再送回店里。

桌上瓷镇尺底下,压着少说十几张的笺纸,这是一日三餐都去店里买的节奏。他见那笺上也写了字,便拿起来看,才读了一两行就被季鸿伸手夺去,随手掖在衣襟里,仓促间余锦年只抢下了半片,又生怕这半片也被季鸿拿去,三步并两步地跑到屋子深处,跳上床去看。

半张残纸,二字“思慕”。

余锦年盯他,要问他“你拿着我的纸,思谁慕谁了”,可还没说,季鸿就先自白,从衣襟里掏出了那堆小笺,一股脑地撒到床上,他随便抓起来几个,看着看着就闭上了嘴——他是不通诗词歌律,但并不傻,是不是写给自己的简直一目了然。余锦年坐在床上,一张张翻完了,要去收拾,见季鸿伸手过来,便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我的!”

“我写的。”季鸿道。

余锦年瞪着眼睛:“写给我的,就是我的!”他稀里哗啦把小笺拢在一块儿,抽出张素绢仔细地包好,要藏在怀里,又怕折坏了这位青鸾公子的字儿,最后还是掀开枕皮,要压在下头,等过会儿走的时候再拿上。

这一掀开,又捅了别的篓子,那本野狐涎也藏在这下头呢。

两人同时飞快去拿,彼此的手指头撞在一起,那书冲撞间掉在地上,卷开了一页,正是春风十里,浪翻红被,白皙得似刚从乳罐子里提出来一般的画中少年,眼波流转着望出来,细微之处窍毫毕现,看得人心惊肉跳。亏得有风裹着窗外几片残败的桃花杏花飞进来,娇嫩妍丽的一抹粉,正正好落在纸上最难以启齿之处,一页风景掩去一半,反而更有掩耳盗铃之意。

本来也没什麽,这书是余锦年高价从贩子手里淘的,据说是前朝画师的手笔,买来自己翻过一遍,当时也没觉得什麽,眼下在季鸿面前再看,却没了往他车上藏书那时那般的大无畏,竟莫名胆怯起来,忙拿着那遝写给自己的“情书”,灰溜溜地往下蹿,蚊子似的讷讷:“店里忙,我先走了。”

季鸿一把将他抓住,提回床上,同时右手将地上那本书捡了起来,抖了抖上头的尘:“你都来了。”

余锦年摔回榻内,仓惶间闻到风炉里焚香的味道,又来了底气:“你当我没来,你都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