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2 / 2)

御医司的那些医吏本就是出身世家,自恃清高,更是一脸的不耐烦,很不把这些江湖游医放在眼中,只自顾自地聚在一旁说话。

陈阳与少年颔首示意,清了清嗓,与众人道:“想必各位先生心中应知此疫之重。今日御医司请大家来,不为别的,正是为了商讨大疫的救治之法。如今城中已病亡无数,周遭乡县更不知死伤几何,以至病者痛不欲生,亲者肝肠寸断。诸位都是远近闻名的杏林名手,不知对此疫可有何良方?”

众人交谈之声渐收,互相推诿观望。

一位中年人起身叹道:“古往今来,凡大疫必死伤无数,我大夏立朝以来,更是从未发生过此等恶疫。便是医经典籍之中,对此疫的记载也只是寥寥二三次,死者数万不止,救治之法更是语焉不详……我等也只能是依证诊治罢了。”

诸位纷纷点头称是,不时唉声叹气。

尤青柏道:“据闻京中三余楼活者甚多,如今先生又将这三余楼开至滁南……可是余先生有何救疫的灵丹妙药?”

“大疫无情,我能有何灵丹妙药,”余锦年摇摇头,“只是略知道一些急救和防治之术,随机应变而已。”

尤青柏听得眼前一亮,继续追问下去:“请先生赐教。”

余锦年道:“那我便直说了。此病的确是百年难遇的大疫,而且易在防难在治。防之一字,必须落实到每一户、每一家、每一名百姓的头上,并由御医司下派医徒药僮,监督到每一家医馆医堂甚至食肆酒馆,并在每一处街心巷口张贴告示,并命人每日宣讲,无论有多麻烦、多大费周章,此事都必须严格执行。否则疫气扩散,南北诸城必将死伤过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医捋着长须,反问道:“小先生说来容易,只是疫之一气无形无色,霍乱一毒更是由暑湿而生,无迹无踪。病者心腹卒痛,吐利并作,甚则转筋,入腹即死。敢问这位小先生,究竟该如何防?”

此时医者尚且认为所有疫病皆是浊气入体所致,此种说法与医理来说并无不妥,只是受制於时代,从发病原理上来讲到底还是有些不足。

余锦年解释道:“大疫之浊气究其根本并非是气,乃是水。古往今来,凡有大涝,必有大疫,即说明疫之源头是洪涝而来的污水。浊水被百姓所食,水中之毒由此入体,致腹泻、呕吐,这些秽物不经处理,随意泄至田地、河流当中,疫毒便会污染田地中的瓜果蔬菜,会继而感染更多的百姓。又或者这秽物不经意间被其他人所触,间接食入腹中,也会导致传染。”

听着颇有几分道理,陈御医问:“那依小先生之见,该如何办?”

“当务之急,是要宣讲,告诉所有人不食生水,不吃未煮熟的蔬果,饭前便后必须洗净双手,凡是家中有患病者皆要如实上报,以便分隔诊治。城中所有医堂不应以疫病为由拒诊,不能放任任何一个可能患病的灾民在城中随意走动,更不能随意倾倒秽物。同时拆撤过於简陋的医棚,将其中病人挪至此处,并在城中增设净水发放处。”

有人第一个不同意:“你这楼中如何容得下那麽多的病人?”

余锦年道:“一个三余楼容不下,那便两个,两个不够那便三个!只有将所有的病人都纳于我们的统辖之下,此病才能得到控制。我也并非是要与诸位商议此法是否可行,而是要告知各位,明日起,我三余楼便开始接诊,所有病人自住进来那日起,直至痊癒,才能从我楼中走出,直到我楼中住满为止。诸位当中若有信余某的,愿意留下的,余某自然欢迎,若是对余某的诊治之法持疑,大可离去。”

“这……”

余锦年:“我知各位先生所承医脉不同,治法自然迥异,但只要见有疗效,余某并不干涉。只有一条,凡在我楼中,必须按我的规矩来办。”

“我楼中包括后院别间,如今共房四十二间,轻者二人一间,重者独自一间,总可纳病人六十有余。每五间配两名护士,负责日常病者的杂事料理。每三间安排一位主治医士,全权负责病者的诊治。”

“……”众人听得一愣,一时间竟都不知该作何言论。

听他所说,似是要让病人住在这楼中,直至病癒?

余锦年却并不理会他们的惊讶,继续陈述道:“所有医士和护士两班倒,十二个时辰日夜轮值。每日的辰时和酉时交接轮班,以使轮值者能够通晓当日或当晚患者的病情;巳时和戌时则由御医司陈大人统领进行查房。每十日,楼中所有大夫参与一次病情总结会谈,分析当下疫情形势,制定接下来的诊治方向。此外……”

他转了个身,似要找什麽东西,季鸿已当先一步,将一张用薄木板和纸张制成的簿子递给他,余锦年朝他笑了下,接过东西展示给众人看,朗声说道:“此乃病案簿,每个病人着一册,并由轮值医士记录,当日所用何药、所施何针,病况如何变化,事无巨细,都需一一记述,直至病人病亡或者痊癒离开,而此病案则封存入档,以便之后查看汇总。”

说到此,就算是见多识广的陈御医也听得目瞪口呆,这记录病案一事并不难,宫中为保谨慎安全,便是如此行事,只是每人一册、每日记录,却显得过於繁琐了,宫中贵人们尚且未做到此种地步啊。至於那每日两次的“查房”,和每间配备的“护士”,更是闻所未闻,十分新奇。

但此法若是能行,那麽此疫平后,这些记载了大量医例的案述,对后世医者来说将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后世再发疫情,将有例可循,有案可踪,有法可依,有前鉴可避,实乃一桩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陈阳片刻之间难以评价这少年所言究竟是对是错,毕竟古往今来他是第一个这麽做的人。他转头向季鸿看去,却见这位季大人镇定自若,满眼皆是欣赏,彷佛对这少年的惊奇言论早已习以为常。

余锦年收起病案簿子,慢慢说:“我知诸位对我所言有所疑虑,但特殊之时须行特殊之法,这只是我楼中的行事风格罢了。不过请诸位切记,此病源头乃是疫水和病者所吐泻的秽物,记住这点,城中病者至少将降二成。各位大人、先生,救人自是高尚,舍己却是愚钝,无论诸位是否来我楼中帮忙,万望诸位在诊治之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段明捧起名簿上前,高声道:“可有愿意加入者?”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不做声。

此时三余楼的雕花正门被推开,走进三个面罩黑巾、头戴斗笠的男人,俱看不清面容,只依稀辨认出是一老三小,其中个头最小的那个背着一只药箱,紮着只单髻,跟在那长者身后。至於旁边那个年轻人,腰间金玉琳琅,是通身的富贵之气。

老者迈了进来,拍掌笑道:“好,好,好!”

余锦年盯着那墨彩黑漆的药箱,忽地惊疑一声,张开了嘴巴,讶道:“罗老先生,您怎麽——”

没等他说完,来人已呵呵笑起来,朝手持名簿的段明走了过去,信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儿,口中咕哝道:“余小先生还是这般风采非常啊!不知小先生这三余楼,还有没有老朽的一席之地?”

说话的可不正是信安县时那位与余锦年多有交往的名医罗谦,罗老先生;如此说来,那个背药箱的定是他的小药僮陈栎了!

那麽另外一个少年人究竟是……

那年轻人并未听他们几个互相寒暄,只是四处张望着,好像是在寻找什麽人,他将满堂人头一一数了个遍,却没看到最想看的人,顿时气得摘去斗笠,拽下面巾,露出一张嚣张跋扈的少年脸庞。

他一双形状可爱的杏眼瞪圆了,气鼓鼓地盯着余锦年,质问道:“余锦年!我们家石头呢?!”

余锦年:“——!!”